这是裴青第二次提及这件事了。
纪绡想说，他希望以后可以和裴哥哥一起，到远离京城的封地做个闲散王爷，哪怕粗茶淡饭，平平安安的度过这一生就好。
但思及过往的经历，又看到裴青侧脸的伤痕，他心中十分明白。
走不掉的。
他身体里流淌着的血脉，他在皇家的长幼之序，就注定了他不可能逃离这段必然发生的斗争。
即使他不想争，也不得不争。退一步，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是万丈深渊。去争去夺，也是如履薄冰，千难万险。
皇家、朝堂，所有尊贵的地位和安逸的荣享都与权力挂钩，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他不愿去做揣度天子心意的臣属，更不愿带着身边的人去做小伏低。
纪绡的神色坚定起来，他斩钉截铁地说：“裴哥哥，我要争。”
“唔……”裴青一时没有忍住胸口残留的刺痛喘了口气，他咳嗽两声，笑着回话：“好。”
“不论您选择什么，臣都会一直陪着您的。”
纪绡若是争，他会一路辅佐。纪绡若是不争，他也会选出最合适的傀儡来坐那个位置。裴青这一世本就别无他求，惟愿能看到昔年的自己心想事成，弥补那些经年的遗憾。
跳动的烛火中，纪绡的心好像被浸在一汪热泉中，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长到多年之后时过境迁，他仍会记得这个夜晚，记得裴青那双温和、包容、笃定的双眸。
北地。
飒飒寒风中，边城一片苍凉肃杀。
梁昌侧身下马，将马鞭扔给一旁的亲兵，虎步跨入镇北将军府。他健壮的胸膛被包裹在金盔铁甲之下，行动之间侧身的长剑与铁甲发出金戈碰撞之声。
“人呢？从哪儿来的？”
他一边向后院走，一边粗声问道。
亲兵在一旁嗡声回复：“在后院密室中，说是要等将军回来再说，小的们本不想搭理这厮，可他手里有乌衣的牌子。”
“乌衣”两字被刻意压低，仿佛在北地这是极其禁忌的名字。
“他娘的，大声点！扭扭捏捏的，给老子去校场把嗓门好好拉练了。”
梁昌侧身给了亲兵一脚笑骂一声，接着脚步不停直接去了密室的方向。
进门之前，他呼了一口气粗气，在心中暗叹一声。
臭小子，终于想起我们这把老骨头了。
进了屋，密室的桌旁坐着一人，桌面上赫然摆放着一块通体乌黑的令牌，上面用金边勾出两个大字：“乌衣”。
梁昌没理会屋内的人，身着甲胄对着令牌单膝跪地。
“臣，恭请殿下安！”
坐着的人霍然起身，伸手来扶他，却被梁昌侧身避开，一双虎目紧紧盯着那人。
赵安只能无奈地回：“殿下安。”
“我安你个头！”
赵安这句话挑动了梁昌的情绪，他起身就要抽出身侧的剑鞘往赵安身上抽。
“你个老东西，两年了！怎么现在才来？老子还以为你们和大将军一起被皇上砍了。”
相同的话，又被骂了一遍。赵安心好累，他五十多岁的老头了，一边要顾着乌衣上上下下一百多号活下来的兄弟衣食住行，一边要小心警惕宫中的追查，在京被那位裴爷骂，到北地还要被昔年的同袍骂。
大将军，属下好苦。
一番痛骂后，梁昌又抱着赵安痛诉这两年军中弟兄们心中的愁闷。
顾着大将军当年奉召进京前留下的一句“安分守己”不能轻举妄动，谋逆定罪的诏书传到北地之时，哪怕军中差点反了天，他们这些管事的还得忍着。这两年看着京中派来的王公贵族屁都不懂还喜欢指手画脚，还是得忍着。
楚家一灭，镇国公府没了，军中发往京中的问信封封如同石沉大海。只有给宫里递的折子还能得到一二回复，说是三皇子一切安好。
言谈之中，北地男儿双目微红，险些落下泪来。
旧情叙罢，便是新事。
“你是说，大将军当年在暗卫里面留了后手？殿下此刻在宫中还有人照拂？”
梁昌激动起来，有人照顾就好啊，龙椅上那位当年那副薄情寡义虚情假意的德行他们再清楚不过。
“是的，对了暗号，还拿了殿下给的乌衣阁阁主印信，我看那位……”赵安想起那一日被支配的恐惧感，咽了口口水：“我看那位的着实称得上武功高强了，有他在殿下身边应当十分稳妥。”
梁昌眯起眼睛看着自己这位昔日袍泽，能被他夸上一句武功高强着实少见，看来这个叫裴青的人，确实不简单。
“我说老赵，殿下都认可了，以后人家可就是乌衣阁阁主，你可别搞那种内斗的小动作，现在乌衣可经不起再乱了。”
赵安默默苦笑，别说他本就不想，想也做不到啊。
“阁主说让我们来北地联络军中旧部，向京中施压。”
梁昌不解：“怎么个施压法？老子这两年隔三差五就给宫里递折子，陛下那边还能怎么压？”
“阁主说不能这么直接，宫里本就看军中旧人不顺眼，你一直递折子更是会被视为难忘旧主，如今动不动向这边派新人过来就是为了替换你们。”
赵安顿了顿，回忆起当日裴青对他说的那番惊天的大不敬言论：“既然已经被视为眼中钉，索性就联合旧部，一起请辞吧。”
裴青当时说到这句话时，眼中闪着讥讽的笑意：“老将军们早些年马革裹尸征战沙场，击退了漠北一十八族的铁骑，如今年老体衰压不住当年留下的病根儿，向陛下上书乞骸骨吧。”
“只是这时机得选对了，秋冬漠北异族的马也养壮了，正是个好时机让陛下派去的新人历练历练。”
赵安如实一一转述了裴青的话，梁昌听后却有些迟疑：“可若是真的都请辞了，岂不是将兵权拱手让给他人。更何况如今这时节正是漠北容易发军偷袭之际，那些羊屎蛋子们懂个屁的打仗，真让漠北打进来死的可都是北地的百姓。”
“阁主说将军们只管请辞，陛下不会准许的。”
自然不会，哪怕皇帝昏头准了这件事，再过两个月，漠北是真的会打过来的，而且这则消息还会被“提前探知”传到朝堂之上。到时候是让新人去迎战，还是请老将出山，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不过上一世，漠北突然进犯之际，正是皇帝借故，罚了军中最关键的镇北将军梁昌闭门思过的时候，军权被皇亲安亲王把持着，即使梁昌硬抗了闭门两月的圣旨出城迎战，军心不稳情报闭塞，还是结结实实吃了个大败仗。
那战过后，北地被破了八座城池，异族烧杀掳掠，劫掠了上千百姓和粮草物资。甚至最后败仗的罪名还被安在了梁昌头上。
梁昌何辜，北地百姓何辜。
裴青做好了准备，就算皇帝还像上一世那样沉迷阴诡权斗迷了眼，他也会通过宁致远联络顾太师，逼也要逼着皇帝脑袋清醒过来。
确实，这件事没有十拿九稳的胜算，可向来都是只有上天才有绝对的胜算。手上握着的筹码，已经足够他赌这一局。
北地的寒风中，军中老将的一颗心正在逐渐火热起来。相隔千里的京城之中，也上演着一番水深火热的大戏。
已是九月中旬了，自打那日宁致远出宫之后，将事情与恩师顾太师诉说了一番，护犊子的太师就看赵康那老小子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更何况后面还传出来了更加荒谬的谣言，虽说被皇帝及时按下，但终究是把这梁子在文官清流和弄权丞相之间结了下来。
得到顾太师的默许后，御史台每日成箩筐的往紫宸殿搬折子，还专门给弹劾赵康的折子找了个最大的筐，搞得皇帝想要留中不发，都得把御书房的案几给堆满。
冬雪还未到，满天的折子已经飞到了皇帝头顶。
他也没撑住，这件事还是被搬到了台面上。今日早朝，铁头御史们又纷纷出列，细数赵康玩弄权术，谋求私利，为了巩固君恩，对后辈英才痛下毒手杀人诛心的桩桩劣迹。
骂得赵康胸闷气短，说得皇帝脸色低沉。
“够了！此事尚未查清，究竟与左丞有没有关系还尚未得知，怎么诸位倒是能一口咬定就是赵丞相派人做的？”
皇帝挥挥手，想将此事揭过，台下可有人不乐意了。
“陛下！”一御史出列跪下，以头抢地大声喝道：“风闻奏事本就是御史之责，陛下这般说，是寒了臣等恪尽职守，为国为民的忠心啊！”
说完还想来个以死明鉴，正要冲着柱子撞去，却见前排坐在软凳上的顾太师使来一个眼色，便及时刹住了脚。
顾太师年事已高，早在先帝时就恩准他不用站着上朝。此时他慢悠悠从软凳上站起来。
“陛下，老臣认为此事虽不大，却也要严查。内宫的事怎会在民间传出，定是有人在其中担任桥梁。此事不绝，则会有人窥伺帝踪，终成大患啊。”
皇帝头疼地摆摆手：“查，查，朕这就派人去把京中那些个藏污纳垢的地方找出来。宁爱卿也受委屈了，为了给他正名，朕准备加升他做翰林学士承旨。”
顾太师却出言劝阻：“陛下，宁学士资历尚浅，应当在学士院权直的位子上再磨炼几年。陛下若想为他正名，不如让他为诸位皇子侍读吧。”
那日宁致远特意提到了三皇子和他的贴身侍卫，顾太师就对这位裴侍卫起了些兴趣。直觉告诉他，此人肯定不简单。
想到早年与楚家的往来交际，如今既已卷入这潭浑水，倒不如顺手对三皇子看顾一二，也算全了他外祖父一颗为国忠心。
作者有话要说：元旦快乐，新年新气象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