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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风锁玉都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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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侯算不上是高大的人,只是端坐的蒲团要比其他人高那么一截。就是这个原因,即便他佝偻着腰背,鬓角染了些白,他依旧众星拱月般坐在案前。

辛昇坐在他的旁边,其余的人闻霄简短扫了一眼,这些人除了兰和豫、宋袖自己都不太熟悉,大多是年轻的新面孔。

兰和豫曾和她讲过,在她锁在圜狱不见天日的日子里,玉津经历了一场官员大洗牌,以至于她作为一个年纪轻轻就入仕途的人,重新踏入官场时候还是像刚入选的书生一样龃龉。摸爬滚打多年,归来仍是新人。

宋衿让开一条道,闻霄只得默默碎步走进殿,谦卑地垂首,停在君侯面前。

一众官员的视线打在她的头皮上,闻霄脊背发麻,硬是顶着他们探寻的目光跪拜下去,卑微地跪伏在君侯身侧。

“罪人闻氏,拜见君侯。”

不知道君侯是什么神情,闻霄自觉已经尽力将这句话说得恭敬了。

直到耳畔悠悠传来君侯的声音,“无妨,在这里不需要拘礼。”

闻霄忙狼狈起身,提心吊胆蜷着手,简短扫了一眼。

一共空了三个蒲团,角落的,君侯身边的,以及辛昇身边的。

依靠她自己对玉津官场的老练理解,宋衿是辛昇的妻子,故而辛昇旁边的位置一定是宋衿的;宋袖年少才高,手握铸铜命脉,故而坐在君侯身旁,也是无可厚非。

那自己嘛,作为一个有些“前科”的蝼蚁小官,命若浮萍,人比草轻,自然是坐在角落啦。

想到这里,闻霄对自己犀利且锐利的官场把控能力感到满意,拢起衣袖从善如流地坐向角落,并试图将自己和空气融为一体,争取让大家都忘掉她。

端坐好后,闻霄融在岌岌官员里,偷偷瞄了一眼君侯,却不想正好和君侯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这样的事并非第一次发生,上一次撞上君侯的目光,还要追溯到她刚出圜狱。那时祝煜跟在她后面,像个八面威风的瘟神,她在玉津门前,与兰和豫依依惜别,放眼故居,恰好看到城墙之上站着一个人。

风像是要带走他浑身的血液,他一身厚重的衣衫显得人很干瘦。闻霄能在他的目光中看到他的疲倦,甚至还有些忧愁。

君侯站在城墙上,目送自己,并非是对草芥的蔑视,而是仔仔细细端望着她。

闻霄当时怕极了,只能仓惶启程,躲开君侯的视线。

而今君侯就在她眼前,她甚至能看清君侯眼角的褶皱。她复杂敏感的内心就像是要被君侯的目光洞穿,要将自己的身体凿出个洞,那些耸人听闻、惊世骇俗的想法都要被他的视线挖掘出,成为罪证把闻霄自己推上断头台。

“闻霄。”

君侯笑着开口,笑得闻霄不寒而栗。闻霄甚至心里在想,他对自己这般笑,不是自己将死,就是君侯已经身患恶疾,神志不清。

闻霄战栗着伏身,“臣在。”

君侯的声音有些低沉,“你的位置在这儿。”

闻霄胆战心惊地扫了一眼,君侯拍了拍自己右侧的蒲团。

君侯坐案前靠中,左右蒲团侍奉似的摆在两旁,辛昇坐在左侧,右侧空着。

君侯与辛昇的关系十分微妙。君侯唯一的女儿已经远嫁,与辛昇并非有什么亲属关系,但他们的相处超脱了君臣礼节,更像是一种被重新的定义的父子关系。

因此辛昇坐在君侯身旁是亲昵的。

同理,闻霄坐到君侯身旁,也会是亲昵的,像是一种被重新定义的父女关系。

闻霄在袖中掐着自己的手指肉,声音有些没底气,“罪臣不敢逾矩。”

“这就是你的位置。”

君侯话罢重新拍了拍蒲团,不容置喙。

闻霄意识到,自己再不过去,有些不识抬举了,只得端着手踽踽往前,缩坐在蒲团上,尽量表现的自己无害。

坐上了本属于右御史的位置,也坐实了兰和豫所言——她真的提拔了。

官场跌宕都是常事,但她这般好运又离奇的升迁并非人人都能有,官员望向闻霄的目光,也难免带了些酸。

实则不仅闻霄对自己的座位判断失误,她是全部推测错了。坐在辛昇旁的是宋袖,而倍受君侯喜爱的宋衿却坐到了角落。

这么坐仔细想想也合情理,只有自己最突兀。

君侯端起闻霄面前的茶杯,边帮她倒茶边温和道:“身体恢复的怎么样?可有哪里不舒服?”

闻霄受宠若惊,恨不得一把抢过茶壶往自己嘴里灌茶,免得君侯劳心费神伺候自己。

“已经大好,多谢君侯关心。”

“在狱中你受苦了。你的母亲我派人问过,身体并无大碍,只是你的哥哥姐姐……”

闻霄紧盯着自己的膝头,心已经高高吊起。

君侯叹了一声表示遗憾,继续道:“你的姐姐虽下落不明,但河间部落有传见到过她的踪迹,相信不久以后就会找到,你兄长的腿,怕是……我会赐药,让铸铜司那边看看,有没有办法让他重新站起来。”

“罪臣谢君侯眷顾。”

闻霄几欲起身,被君侯挡住,“大家都是一家人,不必拘礼。”

闻霄只得坐端正。

君侯声音高了几分,似是在对案前那些安静团坐的官员说,又似是在对闻霄说:“我已上报京畿,待京畿使者到来,闻霄便是我的右御史。希望大家不计前嫌,不要怪闻霄曾经的经历,和她好好相处。在大风宫居住,大家都是一家人,不可生出嫌隙。”

“君侯,这样是不是有什么不妥?”

官员人头堆堆里冒出来一个明亮尖锐的嗓音,听起来有些悦耳,又利落到刻薄。

闻霄循声望去,说话的正是坐在角落的宋衿。

前面说到,辛昇几乎可以说是君侯的儿子,宋衿便是君侯那精明干练的儿媳妇。

儿媳发话,君侯便笑道:“阿衿,今日是咱们家人闲聊,带你们见见闻霄,哪里不妥你可以畅所欲言。”

一般人听到这种话,能听明白话外之意是建议对方不要对自己的决定指指点点。偏偏宋衿是个另类的,不管那些人情世故,满腹道理张口就来。

宋衿十分刚强道:“君侯,我认为闻霄坐在那,十分不妥。”

闻霄能听到座下的抽气声,自己也跟着倒吸一口凉气。

君侯并不计较宋衿大为不敬的语气,轻快道:“有何不妥。”

“您也知道,如今祭祀在前,百官都要居住在大风宫,官员相处起来摩擦要比在家中多许多,闻霄如此平步青云,是否对其他官员不公?”

不公,当然不公。

闻霄感动得几乎要为宋衿鼓掌。

左右御史暗示继承人的身份,是玉津官场的潜规则,宋衿愿意戳破这层窗户纸,实在是勇气可嘉。

果不其然,座下又传来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君侯拧眉,并不说话,一旁的兰和豫却开口道:“宋大人,提拔闻霄的文书已然上交,如果没有意外,闻霄便是大堰的右御史。敢问右御史坐在君侯侧,有何不妥?”

宋衿讥笑道:“右御史可以坐在君侯一侧,我只是觉得闻大人好福气啊。”

兰和豫语气重了三分,“天裁九死一生,怎能说是好福气,不如这福气换你试试?”

“升官,发财,死爸爸,闻大人占了个齐全。怎能不说好福气呢?”

座下响起一片赞同唏嘘之声。

唇枪舌剑说得虽是闻霄,闻霄却一直觉得自己是局外人,直到宋衿提到了逝去的闻缜,她整个人身形一晃,意识到自己这右御史坐得多么耻辱。

宋袖冷声说:“宋衿大人怎能这么刻薄?”

眼见一场新的嘴仗连带着宋家那不太和谐的家庭问题都要被引爆,君侯终于慢条斯理地开口。

他一开口,座下人都安静下来。

“闻氏幺女,自幼寒窗苦读,家门显赫,虽父有罪,然东君怜惜。宋袖说得没错,阿衿你刻薄了。”

宋衿不依不挠道:“君侯说我刻薄,君侯自己不是也一样?我们这些臣子都兢兢业业,凭何被她刚出圜狱就踩一头?”

兰和豫道:“你是怕闻霄夺了你夫君继承人的位置吧。”

这次换闻霄自己倒吸凉气了。

宋衿道:“她难道能吗?”

君侯砸了下桌子,震得陶茶盏晃了几下,茶水溅了出来。

君侯道:“我说过,我们玉津上下官员,是一家人。阿衿你说是不是?”

宋衿抿唇,兜起手闷声道:“是。”

“咄咄逼人,言语刻薄,你就是这样对你的家人的吗?”

一旁的宋袖不阴不阳地道:“她还真是。”

“自古君侯之位能者居之,你这么急着替我张络,阿衿,你是不是太着急了,我还没死呢。”

辛昇忙道:“君侯,阿衿心直口快,并非此意。”

“那你呢?”

君侯斜睨了辛昇一眼,语气倒是听不出怒气。

辛昇笑道:“闻霄既然已经被赦免,就是我的小妹妹。妹妹坐在哪,我做兄长的自然都是溺爱纵容的。只怕君侯嫌我太过欣喜了。”

闻霄曾经只是个不大不小的东史,没经历过玉津权力中心的对话。显然,闻霄也并不懂这套畸形的家人理论是何意,只能感叹辛昇圆滑的口才。

显然君侯是对这场牵扯到继承人的争论感到头大,揉着自己的额角。辛昇忙分外殷勤地凑到君侯身后帮他揉。

“行了,你不用这么胆战心惊。”君侯有些倦意地对辛昇道:“我知道你的本意是好的。”

辛昇低低地说:“蒙君侯信任,闻霄在玉津,我都会当作亲妹妹照料的。”

君侯点点头,良久,沉声道:“都散了吧,闻霄留下。”

然后君侯合上眼,并没多说什么。

官员散去如退潮,宋衿夹在人潮之中,面色涨红。

走出殿门,今日的风多了几分凉意,宋衿站在柱前,摸着柱上的玄鸟纹,陷入沉思。

“阿衿。”

宋衿转身,看到辛昇朝自己走来。

辛昇十分亲昵地牵起宋衿的手,“今日怎么这么失态?你平时不曾在君侯面前发作的。”

宋衿若无其事道:“我只是……替你不平。”

辛昇眉头紧锁,盯着宋衿的双眼,宋衿也不躲闪,直直迎上辛昇的目光。

辛昇道:“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

宋衿干笑道:“怎么会,你多想了。”

“阿衿,夫妻本是同林鸟,有什么事情你都可以同我说。只是继承人的事,在玉津本就是不能宣之于口的,更不能放在台面上说。”

辛昇语重心长道,顺势理了理宋衿的衣领,替她将肩上嵌的流苏装饰整理好。这件衣裳宋衿很爱穿,小流苏穿久了有些脱落,辛昇每次都不厌其烦地帮她理齐。

宋衿道:“我不服而已,并没有其他缘故,我只是觉得你应该是下一任的君侯。”

“阿衿,我相信君侯不会对我不公,你也要相信他的判断,好吗?”

宋衿略有迟疑,但还是点点头。

辛昇温柔的笑起来,“走吧,出宫看看。自从搬进来,咱们都没怎么出去过。”

“出宫做什么呢?”

宋衿迈开步子,拉着丈夫朝前走。

在外人眼里,两个人天造地设,是神仙眷侣。

辛昇道:“听说城南出了批衣服的新式样,带你去看看。”

话罢,辛昇将宋衿的手紧紧攥在手心,面带温暖的笑意朝宫外走去。

宋衿被他牵着,目光暗淡。

夫妻本是同林鸟的下一句是——大难临头各自飞,这个道理宋衿一直是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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