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河城,市集,庙堂,戏场。
台上刀光剑影、红绸飞舞,唱腔高亢激昂、荡入云霄。
台下自然也不闲着,戏台正对着的一小块地方,隐隐约约发生了点小意外。
邬蓉蓉活到今时今日,第一回发现自己原来力大无穷。
谷山和窦宜两人分坐在她左右,一个去牵她,另一个试图掰她的手,可她死死抱住谷山大腿就是不放,三个人在那嘀嘀咕咕,惹得前头的宦夫人也转身来问她怎么了。
眼见着再这样下去,许是要引起骚动了,邬蓉蓉咬咬牙,嗖地坐起身。
人是起了,但头还低着,还有一只手在脸前遮遮掩掩的。
终于把八脚章鱼扒拉起了,谷山赶紧整理衣裳,左看右看,神情比她还鬼祟。
倒是窦宜看她起来,赶紧伸手探她额温,问道:“蓉蓉姑娘可有不适?”
邬蓉蓉手还挡在脸前呢,想了想,似是不够,干脆两只手掩住脸,只漏出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像宝石一般,在夜色中闪闪发亮,应道:“大约是累了,有些头晕,歇会就好。”
说罢,余光还偷偷摸摸往后方瞧去。
宦高飞听得,隔着窦宜,也凑过来:“确实出来的时间有些长了,要不,我们回去吧?”
子平小弟弟还在前头,专注至极,连身后发生的小插曲也浑然不知,此时若突然让他打道回府,怕是太扫了这小孩儿的兴。
于是她赶紧摆手:“不用,许是这里人太多,便有些气闷,我出去走走,透透气就好。”
好巧不巧,她们挑了个好位置,由于正对着戏台,左右两边都满满当当地坐着人,要想走出庙堂,都需得从一边的人面前越过去。
担心引起旁人的注意,邬蓉蓉畏畏缩缩站起身,不敢往右走,便弓着身从左边借道,但沿途总会不小心挡到别人视线,只能边笑着不停道:“借过、借过——”
经过某一排时,偷摸着朝某处瞅了眼,那张脸在戏台的光影映衬下,格外分明,她只是急急扫了下,没敢细看,于是也没看清那人此时到底是在看戏呢,还是在看别的。
循着场院外围边边走,经过那卖糖葫芦的大汉身旁,趁着这机会,邬蓉蓉到底没忍住,附在他耳边极快地说了句:
“糖葫芦快要被拔光啦!”
然后迅速穿过,也没理会身后的惊呼声,向着出口奔走。
终于跑到外头,深呼一口气。
好险!
那张脸,距离上次见到,也有大半年了,以刚刚匆匆所见,瘦削了不少,大约是家中商事繁忙,奔波劳碌,险些让她没认出来。
那样的话,等到庙戏结束,说不准她就被当场逮住了。
站在原地,邬蓉蓉有些苦恼,思索着要怎么办,要不,她先行回去?可那要怎么通知里头的人呢?万一害豆豆姑娘担忧,四处去寻,那就不好了。
突然,肩膀被轻轻拍了下。
“您跑这么快干啥呢?”
谷山一脸无奈站在身后,刚刚看着她手不像手、腿不像腿地,偷偷摸摸往外窜,心底有些不放心,便也跟着出来了。
邬蓉蓉一看是他,心想:说曹操曹操到!
正想给他交代几句,忽地瞅见他身后不远,也有一人从庙堂里头钻出来了。
棱角分明的脸型,鹰勾鼻,常年紧抿着的嘴角,连带着沟壑一般的法令纹。
这是副任谁一看,便知道是木讷性格的面容,与邬蓉蓉的阿伯邬锦晖有八分相似的脸,她的堂哥邬承杰就站在那儿,边走边左右张望。
原来编好的诸多借口此刻已经抛诸脑后,邬蓉蓉只来得及给谷山留下一句:“我先走了啊!”便朝着身后拔足狂奔。
但夜里黑,道路因途人来往多,有从路边踢进来的小石子,有游人随手落下的竹签、废纸。
邬蓉蓉约是不慎踩着点什么,脚下一滑,绊了下,便与身后挑着担子的卖货郎撞个满怀,担子里装着五颜六色的拨浪鼓,随着被她一撞一勾,颠出来好几个,摔在地上,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
这下好了,道路行人纷纷跟着声音朝她这头看过来。
呜——
她一下慌了神,听得身后传来谷山的声音:“姑娘!”
没敢回头看,凭着自己对这城里小巷的记忆,随便窜进某条道里,迅速隐没在人群中。
*
这是——见鬼了?
谷山眼看着邬蓉蓉抱头鼠窜,一时反应不过来。
真有妖鬼,没理由她能看见,自己却见不着啊?
想了想,上次给她的那道镇妖符箓被用在宦高飞身上了,竟忘了重新给她再画一道。
失策了!
他敲了敲自己:回去记得赶紧再画一道。
转身准备去给窦姑娘说一声,却见身后有位男子,正怔怔看着邬蓉蓉离去的方向,紧皱眉头,嘴里念了句:
“蓉蓉——怎么会?”
哦?
谷山眼眸一转,偷偷打量,这男子年龄与自己相仿,面容总觉得在哪见过,不经意对上眼神,对方竟向着自己走过来,抱拳一笑:“兄台,敢问一句,刚刚的那位女子您可认识?”
这,人刚刚就在身边跟他说话呢,要是答不认识也不合适,便也笑笑,回道:“算是认识吧。”
“冒昧问一下,那姑娘姓甚名谁?”
略一思忖,他道:“听旁人都叫她陶姑娘来着。”
“姓陶?”那男子摸着下巴,似有怀疑,又问道:“敢问名字?”
谷山哈哈一笑,摸着后脑勺:“那个——哈!名字倒是忘了!好像是单字来着。”
男子一脸狐疑,微微作揖准备谢过。
瞬间想起来,当初在腾云阁厅堂,谷山准备转身离开时,有一人坐在主位的官帽椅上,也对他作了个揖谢过。
那是腾云阁阁主邬锦晖,面容与此人有七八分相似,看来这两人关系不浅。
便又想起邬蓉蓉来,心中纳闷,此人想来与她也是亲戚,她跑这么快作甚?
回头进到戏场,为了不扫了他们的兴,谷山编了个借口,让其余众人继续看戏,自己先行回了窦家宅院。
进到小院,邬蓉蓉房间里的烛火已经亮起,便上前敲了敲门。
里头传来闷闷一句:“不在。”
他苦笑了下,把门推开一条缝:“我进来了哦。”
见里面的人没有反对,便径直踏进去。
邬蓉蓉正趴在桌子上,一脸丧气样。
谷山拉过凳子,一屁股坐上去,问道:“他是谁?”
“他?”她猛地坐起身,瞪大双眼:“他看见我了?”然后一拍脑袋,又倒在桌上:“我完了——”
脸埋在手臂里,闷闷地开口:“我堂哥。阿伯邬锦晖的嫡子。”
邬承杰,腾云阁未来的家主,及冠之年,早已帮着阿伯打理行商事务,近两年基本在外头奔波,偶尔回来与他们相聚。
“那你跑啥啊——”谷山又不懂了:“见着堂哥有你这么跑的么?”
邬蓉蓉想了想,既然云州城已传出她失踪的消息,想来堂哥也应知晓了吧。
“你不懂。”她心中烦闷得很,“我离家时留下的那封家书,只说想去游玩一番,可没说要来莲河城。”
“莲河城对于我们来说是个什么地方,你晓得么?要是被阿伯知道我不仅来了这,还与宦家的人坐一道,指不定大发雷霆——”
她想了想,不禁打了个寒颤。
“唉,这可怎么解释才好。”
*
次日,谷山依时到医馆上工,馆里今日新到一批药材,他与别的小工一道,按照各自类别,把堆成小山的药材依次归纳到药柜。
埋头蹲在那堆药材小山后时,正好听得有人从外头进来。
窦宜姑娘利落地上前招呼,谷山怀里抱着一捆药包,不经意往药柜外头瞄了眼——
来人身穿黑红制服,头顶黑帽,腰间一边佩有短身弯刀,另一边垂挂一块令牌,看起来,是官府的人。
那人一手攥着厚厚一叠竹纸,另一手从中抽出一张,递给窦宜,两人埋头低声说话。那人身躯高大,把窦宜遮去一大半,谷山见她不到,只大概瞅见她在连连点头。
少管闲事,闲事少管。谷山心里默念,便继续埋头理药。
好一会,听到有人踏出门去的声音,他再抬头看,只见窦宜手里攥着那张竹纸,神色僵硬,再一顿,视线缓缓转过来,与谷山对视上了。
心里头闪过些异样,他扯起嘴角,朝窦姑娘笑了笑。
窦宜眼神闪烁,低下头去,把竹纸折起,塞到自己怀里,接着继续埋头手中账簿,但谷山却注意到,她的手在微微颤抖。
好不容易熬到下工时间,谷山与馆里众人打了招呼,走出医馆,绕道去小巷另一头,买了两份烤红薯。
慢悠悠走到窦家宅院,他进到邬蓉蓉的厢房前,却听见里头传来谈话声。
往里一走,窦姑娘和邬蓉蓉正坐在院子石桌旁,桌上放好了茶水,两人听到动静,皆向门口方向转,看见来人,窦宜身躯一震。
谷山注意到了,讪讪一笑,问道:“那个——需要我回避么?”
窦宜有些踌躇,手里攥着一张纸,那纸被她捏得皱皱巴巴的,几乎要看不出原来的形状来。
“豆豆姑娘,没事,您直说吧。”邬蓉蓉笑了笑,同时伸手拉出另一张石凳,拍了拍,对谷山说:“你也坐。”
谷山略微迟疑了下,接着放下手里两份红薯,进房里又拿出一个杯子,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
坐下来,递给邬蓉蓉一份红薯,再拿起自己那份,掰出半个,递给窦姑娘。
窦宜摇了摇头,叹口气,终于把手中捏成一团的竹纸摊开。
邬蓉蓉正撕开一边红薯外皮,咬了口,霎见纸张内容,噎住。
谷山把半块红薯重新放回纸袋,一手拿着另外半块,另一手持杯,先喝口茶,润润喉咙。余光瞄见纸张上的画,来不及吞下,一口茶水全喷了出来。
竹纸上,谷山的面容被描画在纸张左侧,右侧竖写三个字:
“追捕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