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孩儿跑开,宦夫人立时便急了,赶紧向外头的护院喊道:
“快,快跟上!”
站在房间外不远处的两名护院闻言赶紧追在身后,身影很快消失在学堂里。
宦夫人探出身子去看,不久,回过头,紧皱双眉,脸上歉意更重,似是又准备赔罪。
谷山抓住机会,猛地站起身,一手抓着邬蓉蓉的臂弯,把她跟拎麻袋一样拎起来,抢在宦夫人说话前,又是抱手又是鞠躬——
“夫人,您千万切莫介怀,令郎和陶姑娘是有误会在前,实非什么大事,待他日机缘一到,误会自然也就解开了。”
宦夫人叹了口气,眼带感激地看着谷山:
“子平他——其实本性并不顽劣,只是,只是不知道该怎么与别人相处。”
谷山略微沉吟,点了点头:
“确实——也难免,能理解的。”
一刻钟后,邬蓉蓉几乎是被他拖着走出学堂的。
“能理解?你理解个啥?你理解力这么好,还当什么道士,怎么不去学堂教诗词歌赋呢?”
她见身旁没人,终于忍不住冲他。
谷山深呼一口气:
“你说你,一教养良好的大家闺秀,跟一小童计较什么。”
邬蓉蓉乜他一眼:“你当然不计较,又不是自己的东西被砸。”
“唉,那么一小孩儿,三岁没了爹,娘亲看着弱不经风的,周边人估计没少在背后指指点点,想来身边也不会有多少知心好友,我要是他,没准比他还横——”
邬蓉蓉嗤的一声:
“这我当然知道,但做错就得知错,知错就得改。再说了,身世惨就有理了么?怎么没见我在云州城撒泼?”
谷山被她呛得没了话,连道是是是,赔着笑把她送回客栈。
但有一句邬蓉蓉没好意思跟他说:
虽说那小子跋扈得令人讨厌,但他的娘亲宦夫人倒是良善。
不知怎的,看着那位夫人,心里会隐隐生出些恻隐之心来。
*
自从那日在学堂与宦夫人分别,邬蓉蓉再没机会遇见过那母子二人。
谷山在第二天便开始到医馆上工,虽说百般不情愿,但到底是被她劝出了门。
她倒是一下便闲了下来。
日头谷山去医馆上工,为了不影响他,她不便再天天往那跑,省得被以为在盯梢。夜里又被千般叮咛万般叮嘱,不能再尝试夜间魂魄出窍,于是只能乖乖努力睡觉。
不过两日,邬蓉蓉便开始觉得自己像个无所事事的废物。
窦宜曾私下里问过她今后有什么打算,皆因邬蓉蓉曾信口开河说过要在莲河城定居,窦宜信了,便建议她好好找一个房子住下来。
“你和谷大哥整天住在客栈里也不是办法,倒不如安安稳稳租个小房子安定下来。”
但实际上,她心里比谁都明白,二人在此地只逗留很短一段时间,过不了十天半个月便要逃回云州城去。
所以当她把这事当做八卦给谷山说了后,被狠狠批评了一顿:
“看吧,一个谎言要用无数个谎言去圆,现在窦姑娘热心肠,要给你找房子,你要怎么办?难道真花一大笔银子去租个院子?”
邬蓉蓉自知理亏,被他说得毫无反击之力,只能默默听着,但嘴巴闲着,心里没闲着:
租个房子哪有那么容易,只要拖个三五天的,或者装模作样看不上,没几天,我俩估计也差不多时间该回去了。
城西边有个荷花池,听说夏天的时候满池都是荷花,很是别致,但现在初冬刚过,池水上一根根枯枝竖着,倒让邬蓉蓉想起那天被她捡回客栈的竹签。
荷花池里头有两三条小鱼,她呆在客栈实在过于无趣,便时不时往荷花池跑,逗小鱼儿去。
这日,她坐在荷花池边,手上捡了些树上掉下来的叶子,掰开撕成一小块,往池里头投去,看那些小鱼儿被骗到,扑棱着鱼尾游过来。
荷花池距离莲萝楼不远,邬蓉蓉蹲在池边,偶尔会看见些男女偷偷摸摸往池边走。
人越走越近,马上就要贴在一起了,猛然发现池边站了个她,又悻悻弹开,赶紧往回折。
遇上这种情况,她脑子可是闪过不少志异小本里的剧情,让她无聊的时间里添了不少有趣而奇怪的想象。
这当口,看看天色,时间差不多了,邬蓉蓉准备往客栈方向走。
经过莲萝楼,还是那般宾客如云,她手里捻着几根荷叶枯枝,一摇一晃地便穿过去。
走到一个拐角处,距离莲萝楼已有一段距离,身边的来往的人变得疏少,再回头望去,远处的车水马龙在她眼里看来,更像是集市里卖兔子的小摊,这头蹬来那头蹬去。
迎面抬过一顶小轿,突然停在对道,邬蓉蓉不经意扫了眼,便准备继续往前走——
小轿里伸出一只手,往窗沿磕了磕,她顿住脚,有些莫名其妙。
那是一只略显粗肥的手,四四方方的甲盖,让她想起泥地里的碎瓦片。
那手把帘子拉开,小窗里露出一张脸,脸上带着怪诞的笑容。
邬蓉蓉定睛一看,不自觉扬眉。
是窦兴,窦姑娘的二舅。
“陶姑娘,这是要去哪?”
窦兴侧头,又在窗内朝她笑笑。
邬蓉蓉心里一转,也跟着笑道:“正准备去医馆接谷大哥呢,顺便去走走。”
“哟,本来听豆豆说的我还不太信,陶姑娘对谷道长真是一腔深情么。”
窦兴把脸往窗边贴近了些:“正好,我也准备回医馆。要不,捎姑娘一程?”
邬蓉蓉心里乐了:
本姑娘正愁没借口接近宦夫人,谁知道借口自己送上门了。
“那便谢过窦馆长了。”
这时,窦兴身旁的什么东西动了动,邬蓉蓉眯了眯眼,这才看清原来小轿里还有旁人。
嫣红衣裳,如墨发丝,看来是莲萝楼的姑娘,两人应本欲回楼里去,却半道遇上了她。
她正想开口问对方是否不便,没想到窦兴打了个响指,轿夫便抬着轿子往边上靠。
只听窦兴转头与身旁姑娘说了些什么,那姑娘顿了顿,便不情不愿地走下轿去。
邬蓉蓉傻了眼。
就在这儿把人丢下?
待那姑娘下轿,轿夫又抬起轿子,调了个头,头向着医馆的方向,轿门朝着邬蓉蓉。
经得轿子一停一转,她才看清,下轿的姑娘便是那日她在莲萝楼门外所见,与窦兴浓情蜜意的女子。
那女子此时气得脸色发紫,正好看见邬蓉蓉盯着自己看,便狠狠剐了她一眼,转开脸去。
窦兴把轿子门帘撩开,堆出一脸洋洋得意,问道:“陶姑娘,上轿吗?”
“那位姑娘——”她犹豫了。
“不用管她,她有脚,自己走回去便好。”他咂吧了下嘴,一脸不以为然。
邬蓉蓉此时有种冲动,想把手中枯枝捅向窦兴的大鼻孔,好歹忍住了,还是抬脚上了轿。
临行前,微风轻轻把小窗的帘子吹开一条缝,她朝轿外看去,只见被赶下轿子的那位姑娘恨恨瞪着这头,也不知是在瞪她,还是在瞪窦兴——
见邬蓉蓉望着小窗外有些出神,窦兴开口向她介绍:
“她叫如烟,是莲萝楼的头牌。”
他耸耸肩:“那般女子,不必介怀。”
前几日不是还在莲萝楼门外依依不舍、你侬我侬的么?
邬蓉蓉转头看他,越看越面目可憎,想想大约是自己见的世面太少,像这般没有气度的男子,还是第一回见。
轿子里飘荡着越来越淡的百合花香,应是如烟身上的熏香,邬蓉蓉悄悄深吸一口气,轻轻吐出一口气。
别为这种粗鄙男子把自己气着了——
窦兴见她闭着眼,视线便明目张胆起来,从上往下一寸寸地扫:
第一回见她的时候一身破衣,看得让人生厌,没想到干净梳洗后,倒是有些大家闺秀的韵味来,勾得人心痒难耐——
他不自觉吞了吞口水。
邬蓉蓉感觉到了让人毛骨悚然的视线,睁开眼,看见窦兴盯着她,浑身的毛孔立时竖了起来。
她把手微往前架挡,身子不自觉后退,赶紧起个话头:
“窦馆长现在回医馆,可是要出诊?”
她的问题似是正好问到痛点,窦兴“啧”一声,脸色有些不耐烦。
“这种事情有大哥就够了,还需要我去做吗,本来今日是不用去馆里的,只是宦家那夫人——”
他吓得整个人抽了一下,邬蓉蓉也被他的反应惊到,睁大了眼。
“窦馆长?”
“该死的!”
窦兴低声骂了句,抿紧双唇,似是在努力扼制什么冲动。
“宦夫人怎么了吗?”
邬蓉蓉紧盯他,一脸关心地问。
听到她的话,窦兴神色诧异,像是见了鬼般:
“你认识——她?”
邬蓉蓉垂下眼眸:
“只见过一回,我曾在市集与宦家小郎君发生了些误会,夫人厚道,给我送礼赔罪了,真是惭愧。”
明明是初春时节,窦兴额上竟渗出细细汗珠,她掏出块小绢,递去给他。
见他没有反应,邬蓉蓉想了想,屏住气——捏住小绢,轻轻往他额上抹了抹。
胃里头翻山倒海。
本姑娘的手,脏了、要脏了——
她微微蹙眉,放下手,脸上不忍:“早听说宦夫人夫君早逝,那日见得夫人容貌这般秀美,觉得当真可惜了。”
“听说宦家小郎君有些小顽疾,一直是窦馆长在治,不知——”
邬蓉蓉话还没说完,窦兴突然一手捂住她嘴,脸凑过来,另一手竖在嘴边,低低“嘘”了声。
轿子在轿夫手里摇摇晃晃,把她晃得微微有些发晕;微风从小窗和门帘里吹进来,把手上汗毛都吹的竖了起来。
混账东西!本姑娘的嘴也脏了——
她在心里骂骂咧咧,却突然一震,脑子里一片空白,眼里死死盯住窦兴。
只见此人一手竖起一指在嘴唇前,手指之上,一只眼睛微微抽动,眼内黑瞳抖动,像是——
那黑瞳之后,还有谁在窥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