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室的帘子被掀开,窦宜和邬蓉蓉不约而同地向门口看去。
只见走进来的几人中,走在前头的是一名长者,他身穿深色长袍,黑发长须垂在身前,看见内室里的人,脸上波澜不惊。
跟在他身后的则要年轻许多,那人尖嘴猴腮,肚子发福凸起,整个人稍显臃肿,身上穿的衣服与刚刚在莲萝楼外时看见不同,看来是特意换了身衣服。
窦宜转头,低声同她介绍:“蓉蓉姑娘,这是我大舅舅窦进,跟在后头的是二舅舅窦兴,后面那几位则是舅舅的门生。”
邬蓉蓉心里一惊,面上不动声色,向着面前几人屈身施礼。
没想到原来那日夜访宦家宅院的,竟是窦宜的二舅舅。
见邬蓉蓉行礼,走在两位后头的几位门生也纷纷举手施礼,前头的长者则是微微颔首。
窦进看向窦宜,只见她笑着开口介绍:“大舅舅,这便是陶蓉姑娘,就是我跟您提过的那位,还有一位谷大哥,便是想来寻工作那位。”
长者点点头,视线往邬蓉蓉身上看,见她一身狼狈,稍显诧异,问道:“小姑娘这是怎么了?”
突然被这么一问,她有些局促,窦宜在一旁连忙解释:“是在外头摔倒了,不过不打紧,我已经给陶姑娘包扎好了。”
邬蓉蓉此时虽低着头,装作认真听他们对话,但注意力总是不自觉往长者身后的人瞟去。
窦兴本是松松垮垮地站在大哥身后,就等着他们赶紧结束这客套话,好让他到里头坐着歇息。
他跟随大哥去外地出诊好几天,每天身边围着的都是病病歪歪的人,那叫一个无趣,连带着自己身上也老觉得沾上一身秽气。
于是待他一回到城里,便火急火燎地赶去莲萝楼的如烟那儿呆了大半天,好好快活快活,现在腿脚正累着呢,又碰上豆豆这个不识趣的丫头。
窦兴心里正嘀咕着,此时大约也注意到了邬蓉蓉的眼神,便也回过眼去,打量了她几眼。
只见她一身素衣破破烂烂,脸上白得跟鬼一样,哪里有半点女儿家的娇媚姿态,就连莲萝楼里负责洗衣的女娃也不如,于是眼神便露出些鄙夷来。
“大舅舅,看完诊回来了?二舅不是说今日有事要忙,怎么也一道回来了?”
窦宜站开,给两位舅舅腾开座位,几个门生见状,知道他们还要再聊,便鞠个礼,退出去了。
“嗯,我从宅里出来,刚在外头遇见了。”窦兴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含糊道。
其实他从莲萝楼出来,先是回宅里换了套衣服,又想着去铺子取些补药补一补身子,没想到在外头却遇上大哥,又跑不掉了。
窦进款款落座,看了看邬蓉蓉,抚着胸前长须,问道:
“我记得,豆豆你说过有位道长想在馆里寻个工作,道长现在可在?”
邬蓉蓉一下回过神来,解释道:“谷大哥有点事,出去了。”
窦进了然:“其实不瞒您说,现下医馆本无意请长工,只是这豆豆说你们初来此地,想帮上一把,恰好那位道长也懂医术,我道也就不妨一试吧。明日里,麻烦您请他过来,我且试他一试。”
不多久,邬蓉蓉从医馆走出来,虽然脸上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实则只有自己知道,她几乎是落荒而逃。
猝不及防见到了自己想打听的人,还有位长者和窦宜在旁边盯着,她就怕没绷住,一不小心神色露了馅。
现在冷静下来想想,又开始有些担心,不知道待会回去怎么和谷山说这事。
自己无缘无故真给他找了份工作,先是被自己骗来当镖师,又被自己骗去医馆当小工。
明天就要去见窦进馆长了,要是他真宁死不从,难道自己真要把他绑了去不成?
*
“唉。”
邬蓉蓉翻了个白眼。
“唉——”
她憋半天了,终究憋不住,一拍桌子,吼道:
“别这么婆婆妈妈的!只是去试工几天嘛,又不是真让你在那待着不走了,那是医馆,又不是牢房,要是真想跑还能拦你不成?这只是个方便我们打听消息的方法。”
邬蓉蓉回到客栈后,便把自己身上破破烂烂的衣裙换下,洗漱之后跑到谷山房里等着,待他回来,便把明天要去医馆见窦进馆长的事告诉他。
没成想,他听到这个消息,便丧着个脸,开始长嗟短叹起来,要是旁人有不知道的,见着他这样子,还会以为她明天要逼他去的是莲萝楼呢。
“我一个普普通通、没什么本事的小道士,除了诵经和练功,啥都不懂,怎么就要去人家医馆里去做工,好累的——”谷山苦着一张脸说道。
“再说了,要是让师兄弟们知道了,非得笑话我不成。”
“其实那天我只是随口一说,没真想让你去做工,可没想到窦姑娘如此上心,真让她把馆长说服了。这下歪打正着,你进去做工正好替我打听消息。”
邬蓉蓉深吸一口气,按下性子,把刚刚特意拐道去买的一大馍馍推到他面前,劝道:
“我答应你,不会很久的,只要让我查到要查的东西,立马替你找个借口把工作辞了。”
*
第二天,邬蓉蓉左想右想,觉得还是陪着谷山去比较稳妥。
毕竟是与馆长窦进见面,想来还是要端庄些,便翻出一件色彩鲜艳些的衣裙穿上,脸上还铺了点粉以及胭脂,把脸色衬得红润些。
还把收起的镯子挑出一个带上,装点下手腕。
装扮好,便跑去谷山的房间拖他出门,一看见他又穿着那件打满补丁的麻衣,不禁叹了口气。
待会得给他买件新衣服才行。
到了医馆,谷山与窦进在内室详谈,邬蓉蓉留在外头与窦宜在药柜帮忙收拾药材。
不一会,窦宜的二舅窦兴来了,他问了句:“大哥呢?”
得到窦进在内室的答案也不往里走,又问了句:“那个道士也来了?”
见窦宜点点头,他把目光转向邬蓉蓉,大约是见她今日穿得比昨日要亮眼些,眼神便来回打量,毫不遮掩。
邬蓉蓉被盯得浑身不自在,又不好发作,脚下不自觉退开了些,窦宜在旁边咳了一声,问他:“舅舅可要进去见见谷大哥?”
窦兴把目光收回,凑过来,往内室方向努了努嘴,又神神秘秘问道:“我问你啊,道士——是真的跟传说里的一样,能除魔降妖么?”
邬蓉蓉睨他一眼,见窦宜在旁边也是一脸好奇,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就敷衍道:“那毕竟是传说嘛,都是往夸张了说,实际嘛——反正我是没听说过——”
听她说完,窦兴一脸失望地往内室走了。
外头只剩下她和窦宜,见窦宜看着内室的方向无奈地摇了摇头,她想出个问题,便试探着开口:
“豆豆姑娘,您两位舅舅的年龄好似差得挺远的——”
窦宜一下就笑了:“确实。不仅年龄差得远,性格也是南辕北辙,大舅沉稳,二舅机灵。只是大舅现在年岁渐长,总希望二舅能接替他好好打理医馆,便老逼着他跟在自己身边。但二舅性子散漫,老想着法子逃走。”
“窦兴先生看着也近不惑之年了,若是不想接手这医馆,与其这般勉强他,倒不如指望他们的孩儿?”
这一下问出来,窦宜语带遗憾:“大舅一心行医,未曾成亲,也未有子嗣。”
又突然支支吾吾,“二舅,嗯,是玩心未消——”
邬蓉蓉想到昨日所见,懂了。
*
约一炷香时间,谷山便从医馆内室出来了,窦宜赶紧上去问他情况,他眨眨眼睛,又无奈地扫了邬蓉蓉一眼,说明天开始出工。
两人从医馆里走出来,谷山仍然垂头丧气,她上下扫了扫他这身,拉过他的袖子,道:
“走,上市集去——”
谷山这时还是没回过神来:“去市集干什么?”
“给你重新买一身衣服啊,看看你身上破破烂烂,还打着补丁,这身穿着做工,丢了医馆的脸。”
谷山嘟嘟囔囔半天,还是没扯过邬蓉蓉,究是被拉着往市集去了。
到了成衣铺,她给他挑了好几套,但他都不喜欢,最后就拿了一件素净的袍子,谷山坚持自己掏出银子付了。
成衣铺紧贴着就是一间小小的书肆,既然恰逢经过,邬蓉蓉便进去翻了会,不一会,抬头左右张望,谷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好一阵子,还是没见他人影,她心里纳闷:难道他不耐等我,自己先回客栈了?这是还在生我的气吗?
刚因逛集市挑起的好心情一下灰飞烟尽,也没有必要继续逛了,她扁着嘴开始往客栈走。
刚走两步,后头隐隐约约听到喊声:“欸姑娘——”
她猛一回头,谷山正站在身后不远,咧着个嘴,两眼眯成一条缝,手里举着个什么东西。
阳光洒在道路中央,灰青色石砖被染上鹅黄,她忽然松了一口气,赶紧往回走。
定睛一看,他手里原来举着个一臂长的大糖人,上头是一只大公鸡,那公鸡头上鸡冠高耸,昂首挺胸,似是下一秒便要高声啼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