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瓷惊醒时天还没有亮。梦到什么已经记不清了,但梦中的恐惧与绝望尚且还停留在身体里,他捂紧了窒闷的胸口,觉得身上火烧似的痛热。
糜岭的手掌大约重新包扎过了,缠着纱布,往他腰上一搭,在灼烫之中又添一层潮湿,捂得肚腹一片都汗津津的。
他动了动,把手臂伸出被子,狠狠喘了几口气,侧头望向糜岭。太暗了,看不见,只感觉到他轻浅的呼吸一缕一缕拂到自己耳边的鬓发上来。
“三少,”他轻轻地试探地叫他,“小舅舅,阿岭?”
糜岭没有反应。他便开灯下了床,轻手轻脚走到梳妆台前,打开手包,那两把钥匙还好好躺在里面。
他松了口气,思忖半晌,走出房间。来到书房,瞄一眼挂在墙上的时钟,凌晨三点,太早了,给周盛业拨电话,要是没有人接怎么办?要是周公馆的佣人发现是他去电,不肯传话怎么办?
他踌躇片刻,还是拿起了电话听筒,但拨去了金园。王妈接的,听她声音便知她睡梦惺忪。他生怕她这么糊里糊涂要坏事情,急得微微抬高了声音,几乎是一副哭腔,道:“王妈,千万记住了,天一亮你就打电话过去,叫周盛业一定要到糜公馆来。”
王妈连连应声,但仍是恍惚极了的样子:“叫他来,叫他来,唔……打电话。”
姜瓷急得直叫:“王妈!”
话音刚落,忽然一阵门的吱呀响动,他吓得猛然回头望去,但却只是书房门没关紧,被风吹开了一条缝隙。他揉着心口,气喘吁吁地跌进座椅里,继续说:“无论如何必须把话带给他,你就说我拿到钥匙了,但是要是偷走,糜岭一定怀疑我,所以他得来一趟糜公馆,听见了吗王妈?”
风又吹得门轻轻掀起来。
门外糜岭倚在墙上,抚弄着手掌上的纱布,湿淋淋的,汗水浸到伤口里去了,牵出细细的刺痛。他默默听了一阵儿,姜瓷还未挂电话,与王妈聊起家常来。
“昨天吃了鱼头豆腐汤,挺好的,上回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他请了一个上海的大师傅做饭,嗯,没有,出去玩了,好多地方,我声音哑?嗓子……没做什么呀,不知道,可能吹了风……”
他撒了个谎,心虚的时候说起话来每个字都在微微发着颤。糜岭听得笑起来,弄出了些动静,叫了几声小宝,假装来找他的样子,推开门探头进来,说:“怎么不睡觉到这儿来了?”
姜瓷已经挂了电话,但脸上的慌张还没敛尽,神色闪躲,支支吾吾地说:“我……额,我想王妈了,给她打了个电话。”
“怎么我一来就挂了,这么大半夜,说什么我不能听的事?”
“哪有……”姜瓷清了清嗓,“是因为她问我声音怎么这么哑,我不知道怎么跟她说,总不能讲我在店里……就挂了。”
“是吗。”
轻飘飘一句话,传过来时竟有利剑破空般的呼啸声。姜瓷心口又不舒服起来,低垂着头,像梦呓般很含糊地应了一声。
糜岭静静看了他一会儿,走进屋来。他没拿手杖,支撑不住,就在放茶水点心的矮几旁坐下了,朝姜瓷招手:“过来小宝。”
姜瓷踱步过去,坐到他怀里,倚着他肩膀。糜岭替他揉着心口顺气,柔声问:“身上还有哪里疼?”
“哪里都痛,都是你……”
“舅舅跟你道歉,对不起。”
“那你下次不能——”
“这个可保证不了。”
姜瓷皱起眉推他一下,他笑起来,吻了吻他,抚弄着他通红的眼尾,问:“做了什么梦?哭了?”
“不知道,”他有些惘然,怔怔望着桌上几盘糕点,喃喃道,“好像是梦见妈妈了,我都有点记不清她的样子了,只记得她很瘦很瘦。她有肺病,在上海的时候就不大好了,医生说没有几年了。她特别担心我,害怕她走了之后我没有着落,害怕我会沦落进风月场里,她年轻的时候就是在风月场认识周盛业的。
“她的妈妈很早就死了,父亲另娶了一个太太,一连生了八个孩子,家里穷饭都吃不起,她就被她爸爸卖到了风月场,一个叫夜巴黎的舞厅,刚去就遇见了周盛业。他是跟着到上海谈生意的亲戚一起来的,花言巧语骗我妈妈,说什么一生一世,结果玩了一个多月,悄无声息就走了。
“她怀孕了,她想要我,不想当舞女。夜巴黎的领班看她可怜,给了她一些钱。她就离开那里,一个人生下我养我。她什么都做,帮别人洗衣服,做针线活,到富人家去帮佣,她太累了,病就是累出来的。
“她知道自己活不长了,就想好好安顿我。她去找以前夜巴黎的人打听周盛业的消息,后来特别巧,真的找到一个认识周盛业的商人。她把周盛业落在她那儿的一只怀表做信物,请那个商人带去了香港。后来,后来我们就来香港了。
“一开始我们住在周盛业安排的宾馆里,她一直咳嗽,其他房间的客人抱怨被她吵得睡不着觉。我想跟他们解释,说我妈妈病了,可是他们听不懂我说的上海话,还差点对我动手。妈妈就把我护在身后,一直跟那些人说‘对勿起’,就是对不起的意思。”
糜岭哄孩子似的轻轻拍他的背,他把脸颊窝进他颈窝里,闷闷地继续说:“后来我们搬到了金园,周盛业说山上空气好,对她的病有益处,她还很高兴,明明周盛业已经骗过她抛弃过她,可她还是那么相信周盛业……不过我不怪她,我知道她是爱我的,而且周盛业装得太好了,谁都会被他骗到。”
糜岭说:“她葬在哪里?明天或者后天,你休息好了,我们去看她。”
姜瓷摇摇头:“我不知道,周盛业没告诉我,但是大概他就只是把她扔在了林子里,没有坟墓,什么都没有……有时候我会想,会不会其实她可以再活一阵子,会不会是周盛业迫不及待杀了她,她死了,就没有人能阻止周盛业把我关起来了。”
糜岭感觉脖颈上湿润润一片,抱紧了他哄:“宝宝,别哭,我们重新修一座墓给她,明天就叫人去办,好吗?”
“不要,妈妈不喜欢香港。”
“那么舅舅马上给张志骁写封信,叫他帮帮忙,还记不记得他?”
“记得啊,”他脸色和缓了些,自己抹了眼泪,“他是我在香港这么久遇到的第一个上海人,怎么会忘,他还给我糖吃呢。”
糜岭酸酸地说:“一颗糖就把你勾住了,舅舅也给你买了好几大箱的糖,别跟舅舅说你忘了这回事了。”
“哪有,我没忘。”姜瓷觉得要再讲些好听话来哄他开心,不管怎么样,他都答应帮母亲修墓了,便软声说:“小舅舅,和你有关的每件事我都记得很清楚,我认识的所有人里,你排第一,最重要。”
糜岭很受用,笑着低头吻他。他裹着纱布的手潮热地覆到姜瓷脸颊上,轻轻抚了抚,原本是那样爱怜柔软的动作,可不知怎的一下子将姜瓷的泪又逼了出来。
他握着糜岭的腕,颤声问:“那你呢,你记得关于我的每件事么?”
“当然全都记得。”
他把话说得那么完满漂亮,全都记得……姜瓷已经提不起劲生气了,松了他的手,偏过头轻轻叹了一声:“我总觉得刚来香港的时候见过你,不过……可能是我认错人了。”
“你说给舅舅听听。”
他沉默半晌,道:“妈妈走了之后没多久,我逃下山过一次。那会儿周盛业还只是个警员,使唤不了那么多人到山上看着我,我趁天黑跑下山,遇到了一个人,他……他把外套借给我穿。”
书房门又被风吹得吱呀响,这一次直接啪地关上了。这么一打断,姜瓷没了继续说下去的心思,糜岭也很是不愿意再听他讲别的男人。他浅浅吻着姜瓷唇角,轻声说:“如果你遇到的是我就好了……宝宝,别想他了,我陪着你还不够么?再等等,等时机到了,舅舅一定让周盛业放你走。”
姜瓷被他前半句话深深地刺伤,胸中心绪翻涌,太阳穴阵阵钝痛,轻轻咳了几声,张了张嘴,还是没出声,只点点头,倦怠地阖上了眼帘。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再醒来天已经大亮,大约是中午时分了。糜岭不在房里。他隐约听到外面有人在高声说话,披衣服出去,走到客室,看见周盛业和糜岭对坐着在喝茶。
糜岭见着他便柔柔地笑开了:“起来了,过来坐会儿,午饭还没好,渴不渴?”
他正要往糜岭怀里坐,忽然周盛业站起身一把拽住了他,说:“等等,我跟你说几句话。听说前几天你在这儿摔东西来着,真是不像话。”转而又对糜岭道:“三少,您别拦我,今天我非得好好说说他不可。”
“小宝,没事,过来舅舅抱抱。”糜岭在那一头喊他。
他垂着头沉默片刻,诺诺地说:“我确实不该摔东西。”
“这就完了?你越发没规矩了,跟我过来!”
周盛业扯着他往房间走,他听见糜岭在后面“小宝小宝”地叫,心虚地头都不敢抬,加快步伐走到了周盛业前头。
进了房里,他立刻去手包里拿钥匙,还不等递过去,就被周盛业一把抢走。周盛业回头望望房门,掏出一盒印泥来,把钥匙往印泥里按,低声问:“库房在哪?”
他一五一十交代完,周盛业听了直哼气:“果然是生意人,无奸不商。”他又看一眼姜瓷,猛地扯住了他头发,恶狠狠地说:“你给我安分点,该哄着捧着他的时候就别犯糊涂,再让我知道你跟他发脾气,有你好果子吃!”
姜瓷一言不发,木木然盯着脚尖。这一双虎头鞋是在集市买的,做工不是很好,但他一眼就看中。鞋头上老虎张着嘴咧着牙,牙歪歪扭扭不大整齐,着实滑稽,老虎颊旁短短的一把穗子是胡须,五颜六色,头上还嵌了一朵粉花,走起路来飘飘拂拂,花瓣都蹭到脚背上来。买的时候,糜岭腿脚不方便,可还是蹲下来,拿着鞋子往他脚边比,问是不是有些大。不要紧,大了倒还好,养胖些一样地穿,小了一定不行,挤脚,路都走不了。他絮絮叨叨地说着那些话。
姜瓷叹一声,扭了扭脚,忽然一把推开周盛业就往外跑,到了走廊上,正碰见糜岭来找他。他扑过去抱住糜岭,糜岭也搂紧了他,看他眼眶通红,便对慢一步走在后面的周盛业说:“好了,周处长,不是什么大事,何必这样教训他,您消消气,留下来吃了饭再走。”
周盛业摸摸口袋里刻了钥匙轮廓的印泥,阴阴地笑着说:“不了,我还有事要忙,先告辞了,等元宵节我再来接他。”
姜瓷红着眼瞪他,倚在糜岭怀里,胆量就大起来,对着他叫道:“你怎么这么多废话!快点走吧!”说完就拉着糜岭头也不回地往餐厅去了。
吃过饭到了下午,折腾了这些天,姜瓷到底是病起来,稍稍有些发热,药也没能喝下去,不知怎的一闻见苦味就翻江倒海地吐。糜岭守在床边陪他,读了几个故事给他听,他还眨巴着眼睛不愿意睡觉,问:“我们明天去哪里玩?”
“不能出去了,看你病得药都喝不下,舅舅教你写字,教你拨算盘,好不好?”
“不好。”
“才说了要给我当账房,这就不干了?”
“我就想出去玩,玩好了再学,好嘛好嘛,小舅舅,求求你了,我没有不舒服,我现在好多了!”
糜岭被他缠得没办法,说:“好好,不闹了小宝,今天周盛业特地送了两张戏票来,本来你要是不生病,也是要带你去的,明天我们就去看,高兴了?”
“真的?不许骗我。”他抱着糜岭亲了亲。糜岭摸到他软软的腰,忽而想起来英嬅送了膏药来,说:“躺好了舅舅给你涂点药。”
姜瓷笑眯眯一搂他脖颈,带着他一起倒在床上。
糜岭笑说一句:“调皮!”
晚上正要睡觉的时候,有佣人来敲门,说店里的伙计来取库房的钥匙。糜岭装作一副现在才想起来这件事的样子,还问姜瓷钥匙放在了哪里。姜瓷说在手包里,他便拿了去还。在书房,和悦来食府的那位掌柜说话。
姜瓷在房里左等右等等不到,担心是不是露了陷,急匆匆找过来,正好碰到糜岭走出书房。糜岭抱着他说笑道:“真粘人,一刻都离不开舅舅?”
姜瓷舔腻腻地说:“嗯,别和我分开嘛。”有点儿心不在焉地,看见门外院子里,那掌柜骑上自行车隐入了石径的树丛中。
第二天下午,两人到剧院去看戏。出门时天就阴阴的,车子一到剧院门口,雨哗啦啦就往下落。
剧院门口有一段台阶,不高,五六级。糜岭一手撑伞,一手要拄手杖,又要护着姜瓷,正踉跄迈台阶的时候,有个男人从剧院大门里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