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馆内的陈设极具年代感，空旷质朴，流转着浓厚的木香和烟熏。陆子焉望着无人的柜台，顿时心生疑惑，喊了句：“老板，来客啦！”
无人应答，悬着心四下张望，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声响：“二位是贵客，请上坐。”
一张红帘被左右缓缓拉开，簌簌中一声空灵悠扬的“请”格外闹得人心慌。
陆子焉紧张地拽着莫渚的手，只见他一脸平静，垂下眸子摇摇头，“没事儿，可以进。”
穿过红帘，是更加古朴的布置。
泛着冷泽光亮的青花瓷器坐落在柜台的玻璃展柜里，还有各式木塑雕刻、石坠栅栏、奇花异草。最奇怪的要数头顶房梁上是栓着的几片符纸和穿着铜钱的几串红线。
“哎，莫渚。”陆子焉怯怯扯了扯莫渚的手，“这里……真的是照像馆吗？我怎么感觉有点不对劲儿？”
很像电影里做法的地儿。
莫渚没有说话，神色平静。
陆子焉壮着胆子张望刚刚那动静是从哪儿来的，只觉得背后一阵阴风刮过，一低眼，一张会动的桌子从脚边路过，咻地一下把陆子焉吓一跳：“我去！”
陆子焉一骇，大叫着直往莫渚身后躲，贴着莫渚的背把头埋下去：“我靠啊什么东西啊！救命我靠！怎么、怎么有会动的桌子啊！走路没声儿吗？！吓死个人啊啊啊啊啊！”
“别紧张，没事的。”莫渚安慰道。
再看那桌子，已经停下来摆在面前。上面铺着红丝绸缎，缎上放着几杯用络花瓷装着的茶水清汤。
忽地，四周飘起潇潇丝竹声，渗得人头皮发麻。
莫渚敛着眼，纤细的手指勾起一杯端放在手里，又举至鼻前轻轻闻了闻。眉间一皱，又瞬间舒缓下来。
“怎么……这、这啥啊？”陆子焉悄悄躲在莫渚背后，探出一个头问。
莫渚轻笑一声，抿了口杯子里的东西，颇有赞叹道：“好酒。”
陆子焉一愕，诧异地拉住莫渚：“等等，你不是不能喝酒吗？”
背后的声音再次响起：“嘻~能讨到这位客人的欢心还真是莫大的荣幸。”
有种不好的感觉。霎时间，帘子纷纷飘动，可屋里明明没有风。
“不过……”莫渚反手将杯中酒水尽数洒到脚下，单手把玩着瓷质的杯子，做了一个准备丢东西的姿势，“你最好还是亲自出来迎客。”
“哎哎，别别别别！这清瓷本来就少，都都都快被你摔完了！我出来！贵客下留情，手下留情！嘿嘿……”
一扇红帘拉动，一个手持墨扇，身穿白羽红衣露肩旗袍的人走出来，另一只手捻着半轮物什玩儿，其脚上绕着响铃，款步走时会有玲玲之声。
“啊……小孩子？”陆子焉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年岁应该不过花季的小孩儿。
“这位客人，怎么，年龄小点儿难道还不能当老板吗？”
陆子焉摇头，看看“老板”这一身形头，还有涂得煞白的脸，张嘴就来一句：“你是人吗？”
老板一生气，用扇子敲了陆子焉一下：“这位客人说的什么话呢？我怎么就不是人了？啊？”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陆子焉慌忙摆手解释。
“别吵了。”莫渚轻手将杯子放回桌上，“那些小把戏只不过是惯用的骗小孩子玩儿的机关，没什么稀奇的。”他这么一说陆子焉倒是怔。
“……”我，小孩子？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会那么镇定自若吧？
莫渚扶了下眼镜，抬首问老板：“倒是，这录实原来的老板呢？”
老板走到柜台上，无聊地摆弄起柜上的陈设，哼歌儿道：“出去玩啦，把摊子推给我了呗。”
响铃在摇晃下空响，莫渚沉思了会儿，说：“生意，做吗？”
“您是贵客，”老板绕着柜台转了半圈，脸上说不上有多好的脸色，左右拽着扯开一帘子，“您请——”
莫渚点头，推了推陆子焉，“走吧，照相。”
那是一个很寂寞的房间，中央有把看起来很值钱的老木椅，红杉木的，刻着复杂华丽的花鱼鸟兽。底脚是缠连枝纹，十分稀奇。
莫渚坐在椅子上，神情放松，面露寒笑。陆子焉站在他右手边，前方便是镜头。
咔哒声中老板调试设备：“诶，二位靠近一点……哎不错！”边操作摄像，又匆匆指挥道：“请客人把手放到那位客人的肩上……哎，对！”
陆子焉低头看了眼莫渚，面色清荣的脸庞上着着粉红。莫渚睁着眼睛的时候，银色的瞳仁宛若月亮一般洁白、华美。
“我需要，把眼睛闭上吗？”莫渚问。
“不需要。”陆子焉小声回答，唇间露出一抹暖笑，“它们很漂亮，你也很漂亮。”
两人看着镜头，白光闪过，录实，记录了此刻。
完事儿后在录实里坐着等照片洗出来，莫渚莫名奇妙地开始浑身冒冷汗，他嘴角发颤，眉眼沉重，连喘气声都没气儿。
“你没事吧？”陆子焉用脸碰着莫渚的脸，温度有些高，“不会是刚刚的酒……”
“我没事……”莫渚摇了摇头，笑着说：“我歇一会儿就好，你先去把照片拿了。”
陆子焉哦嗯着难为点头，抱了一下莫渚：“行，你在这里好生待着，不要乱跑啊，我马上就回来。”
再去柜台时，小老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满头白发的老者。老者穿着黑色笔直的素长衫，长衫上用白线绣着小巧的钟花。他的眼球凹陷，一副龙钟老态。
陆子焉进去时，他正躬着腰轻轻擦拭着手里捻着的一小支花瓶。
“您好，请问刚刚那个小老板呢？”陆子焉礼貌问。
老者抬头，扶着镜框上下打量了一番，脸上露出独属于老人的慈祥，他好像知道陆子焉来做什么，就说：“啊，这位先生是来取照片的吧。已经洗好了，请这边来。”
他被带到一个很像藏书馆的地方，里面排着很多相集，一册一册地码在一起，将四壁满满填装，几乎砌成了几堵花色的厚墙。
“您是不是带我来错地方了？”陆子焉看着眼前偌大的空间，他当然不记得自己存过相集。
老者咧嘴笑笑，白牙上染着时间的黄垢，他躬着腰扭头朝陆子焉解释：“先生，老身并不糊涂，凡是是录实的客人，一般都会存一本相集。您面熟，老身以前见过您，您的相集应当是和另一位先生一起存的，在就……”
他转身，于无数相集前踱步寻找，枯槁如树皮的手指点过一册册相集，在半刻后停止下来。
“可是我是第一次来这里。”
老者点着头从陈列中拿出一本相册，封面是银白蓝中缀着点鲜红的一朵鸢尾。
他捧着相集慢步走到陆子焉面前，“哈哈，先生，您要知道，人的记忆并不是什么可靠的东西，它会欺骗你……而录实记录的，是真实的事物，那是由一张张照片组成的不会被忘记的东西。”他把相集递给他，“陆先生，你有没有……真的忘记了什么？”
陆子焉接过相集，看见老者躬身坐下，悠然地捧起茶来细细品味。
他小心翼翼地翻开相册，里面大小存着五张合照，最后一张是新的，也就是刚刚和莫渚拍的那张。
可，指尖覆上前页。
“……”
他用眼睛扒开画面，那些照片被大脑接收成像，突然在心里引出一种难以描述的感觉。
每一张照片都是陆子焉和莫渚，每一个陆子焉都是陆子焉，却又不是真正的陆子焉。
他们神态不同，衣着不同……甚至让陆子焉自己都觉得陌生。
他看一眼就明白了。
这些，可能都是过去的自己。
他发怔地翻阅着，来来回回，只觉得不真实。
老者端着茶嘬了一口茶汤，神色和蔼：“陆先生，现在，您有没有想起来，自己忘了些什么东西？”
陆子焉的脑海里空白无垠，像海一般死寂……他们是谁，我……又是谁？
既然他们在这里，那我又在哪里？
此时在相馆外的莫渚意识到哪里不对劲，踉跄着从椅子上站起来，扶着椅手，视线交叠，头昏眼花。
陆子焉那个笨蛋去了那么久还没回来，不会是出什么事儿了吧，他要去找他。没走几步，巨大的炫晕感麻痹了四肢，他猛地一头栽倒在地。
懵懵中，才惊觉酒里定是被人下了药。
昏迷带来一片黑暗，像坠入深海中，视线挣扎着最后也没了光。
小老板拈着白扇儿猫着步子走过来，齿间露出微笑：“客人，现在也烦请您先在这里，再耐心地等待一会儿吧。”
与此同时，陆子焉合上相集，他忽然记不起莫渚的样子了，嘴里不安地念叨着：“莫渚……”
莫渚。
是谁？
他的样子在擦拭中变得模糊，记忆中那些熟悉又热切的脸庞也在变得模糊。
【记忆，有时候也会欺骗自己】
【我们尝试着回忆某件事的细节，总能在记忆里发现原本不应该存在的事物】
【或者说，那些本该存在着的事物被什么代替了】
【记忆，总是在更新的】
【它们不断地翻新，覆盖……直至将那些本该存在的事物彻底淹没】
【当记忆覆盖到一定程度】
【一个人、一些事、一个概念】
【都将不复存在】
【我是一切，一切的开始，一切的结束】
【我试图走出那片困了我很久的沼泽】
【可是却忘了那片沼泽为什么会困住我很久】
【我并不是我】
【所以我选择忘记，却忘了为什么忘记】
【我忘记了过去，将来，还有最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