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页的记录是元宁二十八年正月十五,那年苏缃十六岁。她极其详细地记录下了卜算的过程,司徒璃几乎可以想象出她进行每一个步骤的样子。卜算的结果也记了下来,司徒璃看不懂,但苏缃在最后写下了结论:
“今年漪州的白玉兰花期比去年迟一旬。”
她身在外乡,却惦记着家乡的白玉兰几时开花,也许在盘算着,何时返乡能够看到她最喜爱的花开的景色。
司徒璃一页一页地翻看下去。苏缃会卜算一年初雪的日子,跑丢的狸奴去了哪儿,但自她十八岁那年起,卜算得更多的却是朝政之事。
那段时间,她在帮助司徒攸夺嫡。司徒攸能够坐上皇位,免不了她从旁协助。如此机密的东西竟没有被销毁,只是因为她仙逝后,司徒攸不允许任何人碰她的东西,连他自己也不碰。
翻得多了,司徒璃也稍稍看出了一些门道。她亦注意到,每一次占卜的日子都在十五,像一种特殊的仪式。
翻到建明元年十一月十五时,簿子上的记录显示,苏缃这日卜算的是关于她腹中胎儿的。
司徒璃生出一丝紧张,握着簿子的手不禁捏得更紧了些。
在那页纸上,详细清楚地记载着这一日苏缃卜算的过程和内容,最后简洁地写下了结果:此胎为女。
仅仅得出了这个结果吗?司徒璃困惑地又往后翻了几页,却见建明元年腊月十五、建明二年正月十五占卜的都是其他事情,直到翻至最后一页,都没有看见别的与苏缃这一胎相关的内容。
她又翻回去,反复查看了建明元年十一月十五占卜的内容,最终确定,苏缃并没有卜算除了胎儿男女之外的事。
石璇玑说,苏缃卜算出了这一胎是天命之人,有帝王命格,才决定留下这个孩子。她说的是假话。
或者,更有可能,是苏缃说了假话。
她留下这个孩子,不是因为这个孩子命中将成为帝王,而是因为她是她的女儿。
苏缃告诉司徒攸这个孩子是天命之人,是不想让她像寻常公主一样被养大。她知道,如果一个孩子自小被当做储君培养,早早被告知未来将会治理一国,那么她长大后就会是一个合格的储君,继位后也会是一个称职的帝王。
待她真正登上那个位置之后,是不是真正的天命之人又有什么要紧?她已经有足够的力量掌控自己的命运。
苏缃精于卜算,却并不信命。
司徒璃慢慢地合上簿子,收入袖中,又将紫檀木箱子盖上,放回到床下,而后朝未央宫外走去。她面色凝重,脚步却别样地轻快。
天色已暗,近乎满月的月轮在云后若隐若现。她已经知道,天上的日月星辰是不会永远藏匿在阴云之后的,真相亦然。
到东宫时,司徒璃见到了皇帝身边的内侍。看门的宫人自然不会透露司徒璃去了哪里,那内侍已经等候一会儿了,一看到她,便急急行了一礼,表明来意:
“陛下召殿下觐见。”
司徒璃微微颔首:“且容本宫更衣。”
更衣的时候,她把那本簿子锁在了寝殿的暗格里。
……
皇帝的寝殿里点着烛火,燃着炉子,踏入其中后,却感觉不到丝毫温暖。往日的沉香香气也无迹可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冷的气息。
司徒攸半躺在床上,盖着厚厚的锦衾,闭着眼睛,不仅面色苍白如纸,整个人看上去都如纸糊一般,仿佛风刮得大些就会破碎。
司徒璃走上前去,拎起裙摆端正跪下。往日她通常只是简单屈膝施礼,这一回却无比郑重。
“儿臣参见父皇。”
司徒攸闻声,缓缓睁开眼睛,目光飘忽了许久,终于落在她身上,艰难地动了动嘴唇,良久,吐出一声:
“缃儿。”
司徒璃身穿雪青色衣裙,头戴紫玉珍珠丁香步摇。这身打扮,再加上那张与母亲九分相似的脸,司徒攸双眼已然昏花,把她认成了苏缃。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习惯这般装扮。这就是适合她的、她喜爱的装扮,没有什么好隐藏的。
“父皇,是儿臣。”司徒璃平静道。
“缃儿,快起来,地上凉。”司徒攸像没听见一般,继续说道。
他声音虚弱,却十分温柔。往日里他对司徒璃说话向来平和,但这一回却带着她从未听见过的柔情。
“缃儿,靠近些,好不好?”
司徒璃慢慢地站起身,望着他,仍旧平淡道:“父皇您看,您其实并不真正认识儿臣。”
“缃儿,你会原谅我吗?”司徒攸似乎完全听不清她说话了。
司徒璃轻轻叹出一口气。
苏缃会原谅他吗?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古以来的帝王,一生一世一双人者有之,二圣临朝者亦有之。司徒攸负了苏缃,是他的选择。他有苦衷,有不得已,但这是他亲自做出的选择。
而司徒璃不会犯同样的错误。
“儿臣感激父皇给的一切,但不能替她原谅您。”她缓声道。
司徒攸脸上显出困惑的神色。他努力睁开眼睛,想要看清眼前的人,但最终还是被疲惫压倒。
“……缃儿。”他最终喃喃了一句,闭上眼昏睡过去。
“您其实也并不真正认识她。”
司徒璃看着病床上人,微微摇头,停了片刻,又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继续道,“父皇赐给儿臣的玄黑陨铁长剑,儿臣拿去让人熔了重铸一柄趁手些的,您不介意吧?”
司徒攸没有回应。
留在这里已然没有意义,司徒璃转身往外走去,轻声吩咐内侍:“让太医进来。”
她独自在外间坐下,隔着一道屏风看两位太医的身影在里面忙碌,殿中光线昏暗,时间仿佛凝滞一般。
夜色渐深时,两位太医与内侍总管梁和一同出来。司徒璃见梁和手捧皇帝遗诏,便明白司徒攸已经不在人世。
先皇驾崩,新帝登基。
……
登基的仪式冗长而繁复,祭告天地宗庙,接受百官朝拜,颁布即位诏书,每一个步骤都力求严丝合缝,不出分毫纰漏。司徒璃耐着性子走完了整个流程,她的婚礼已然仓促,登基大典可不能再敷衍。
大典结束后,朝政也回到了正轨。
洛凌已经交回了北境军的兵权,被任命为黛岭以南六州都转运使,只待与江湄完婚后和她一同赴任。路鸣镝恢复了禁军统领之职,窦初晖任副统领,兼领皇帝亲卫。紫樱和白棠仍留在司徒璃身边,任御前女官。
最重要的是,司徒璃即位后,北殷正式并入了大容。黛岭南北的土地,分裂了百年之久,终于得以统一。
尽管如此,造籍册、通官道、统一货币等事务还在夜以继日地进行,至于司徒璃策划已久的开办女学、选拔女官等事务,也同样繁杂艰巨。
忙碌中,转眼已是初春,万物复苏,晴空煦风取代了冬日的阴云寒雪。
午后,御书房里,司徒璃翻看着从黛岭以北送来的奏折。赫连骁坐在一旁,安静地阅览着厚厚的一叠文书。
司徒璃看的那些奏折都是由赫连骁批阅过的,她一边复核,一边偶尔小声嘀咕几句。
“养十万匹战马,得花多少钱啊。”
“为什么种榆树不种桑树?榆树又不能养蚕。”
“……北殷王你到底行不行啊?”
赫连骁终于忍不住了,开口解释道:“雪岭人世代养马,土地适合种植饲料,成本不会太高。兰岭六州土地干旱,若要防治风沙,种榆树比种桑树更好。”
他顿了一顿,反应过来,“不对,你读过那么多关于北殷的书,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些。”
“我是看你坐了足足两个时辰,实在太投入了,想提醒你劳逸结合。”司徒璃说着,俯身过去,抽出他手中的文书,“这一个多月以来,你一天都没休息过,你要是累坏了,谁来替我治理北殷。”
赫连骁伸手想去拿那份文书,但司徒璃把它搁远了,道:
“陪我去一个地方。”
“去哪儿?”赫连骁问。
司徒璃嫣然一笑:“琼台苑。”
初春时节,天气晴朗,琼台苑中的白玉兰刚刚绽放,花瓣洁白无瑕,仿佛洒落凝结在枝头的月光。漫步林中,清风拂来,淡雅的香气若有若无地在身边萦绕着。
司徒璃身穿月白长裙,长发绾起,仅仅佩着赫连骁送她的白玉簪子,不施粉黛,身上亦没有多余的装饰,素雅的身影仿佛嵌在一幅水墨画卷中,与白玉兰树林融为一体。
赫连骁跟在她身侧,罕见地穿了银白锦袍,正与她相配。
“阿骁,”司徒璃开口道,“我记得,两年前的上巳时节,在这片林子里,你第一次送给我一枝白玉兰,你是从那时起就心悦于我了吗?”
“大约是吧,”赫连骁回答,“但也许更早。也许是在三年前的霞屏山秋狝上,你一箭射中赤狐的时候。也许是在那年夏日的赏荷宴上,你跃入水中救起嘉宁郡主的时候。也许是在我见到你的第一天,彼此第一次四目相对的时候。”
谁能说清第一次心动是在什么时候呢,爱情就是这样,是稀世的草木,扎根千条,却只开花一朵。
司徒璃转过脸来,对他莞尔。赫连骁趁机牵住了她的手。
二人没有再说话,手挽着手,沿着白玉兰树下的小径,朝林中深处走去。
脚下的路很长,远方也许会有砾石和荆棘,但他们会像现在这样,携手并肩,一直走下去,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