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陛下,在吉云巷袭击燕儿家人的犯人供出了主使之人,只是……”
林廉有些踌躇。司徒攸并不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他。林廉横下心来,呈上口供,一口气道:
“犯人口供在此,请陛下圣裁。臣今日来报,因此案只有口供而证据不足,且犯人供出的主使之人乃是——”
“皇室之人?”司徒攸问。
“是大皇子。”几乎同一时间,林廉说出了口。
司徒攸立刻剧烈地咳嗽起来。梁和赶紧上前拍着他的背,递上润喉的茶水。片刻后,咳嗽声渐渐平息下去,殿内再次陷入尴尬的沉默。
林廉低着头,心中懊悔,原本还可以斟酌几日再来禀报,怎么就鬼使神差地听了司徒璃的话。
良久,司徒攸终于轻轻舒出一口气:“朕知道了。”
林廉困惑地抬眼看向司徒攸。知道了,然后呢?是要接着审问大皇子吗?还是像赏花会那回一样把罪责都推到大皇子手下那些棋子身上?但这回可是弑杀君主、谋害储君的重罪,难道也要包庇容忍吗?
司徒攸恢复了庄严的神色,接过内侍呈上的口供,平静地看完,问:“口供里提到的这个秦文新,是大皇子母族的人?”
“是,秦文新乃是大皇子的表弟,吏部侍郎秦盛的次子,此人口风很紧,因为没有其他证据,也不好羁押审问。”
“吏部侍郎秦盛次子,”司徒攸重复了一遍,仿佛在掂量这个身份的轻重,“秦昭仪的侄儿。”
自刘贵妃和刘家垮台以来,秦家的确已经得势太久了,久到生出了夺嫡之心。
“朕给你一道手谕,去拘捕审问秦文新。”
“臣领旨。”林廉暗自舒了口气。
林廉离开后,司徒攸将面前案上的奏折推到一旁,脸色凝重地望向殿门外。
秋色渐浓,今日天气阴沉,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是灰暗的。
半晌,他轻叹一声,向梁和道:“朕去看看秦昭仪。”
秦昭仪所居的明毓宫在内宫中的位置极好,装潢也称得上富丽堂皇,平日里却甚少有人踏足。
听宫女通报说司徒攸来了,秦昭仪来到殿门口接驾。她身穿端庄雅致的宝石蓝衣裙,化着温婉娴静的妆容,行礼过后,第一句话却是:
“陛下怎么有空过来?”
且不说司徒攸如今已甚少进后宫,平日里这个时辰,他一向在忙于处理政务。眼下还不到午时,要用午膳也太早了些。
“可是瑜儿惹什么祸了?”秦昭仪敏锐地捕捉到了司徒攸脸上的情绪。
司徒攸径直往屋里走:“坐下说话。”
二人落座,秦昭仪吩咐宫女奉茶,司徒攸却道不用,摒退了众人。
“婉儿,你还记得咱们年少时在北境吗?朕、缃儿、你,还有砚兄,四个好友,多快活的日子。”
“陛下怎么突然想起过去的事了?”秦昭仪的疑惑逐渐变为了紧张,“是不是瑜儿出事了?他做了什么?”
“瑜儿他……卷进了一桩大逆不道的罪案,还没有定罪,但这一回……”司徒攸叹了口气,“朕不能再容他了。”
秦昭仪神情一僵,须臾,颤抖着声音问:“霞屏山刺杀,是他做的?他要弑君?”
司徒攸答得慢,却不容置疑:“他针对的是璃儿。他想夺嫡。”
这话一出,秦昭仪紧绷的面容忽而舒缓下来,语气几乎可称得上平静:“是了,他这些小把戏,与陛下当年夺嫡相比,不过是过家家罢了。陛下想怎么处置?杀了瑜儿?借此机会铲除秦氏?”
“婉儿,”司徒攸伸出手,拉过秦昭仪的一只手,目光深沉地望着她,“朕知道当年砚兄死后你为什么答应入宫。”他顿了顿,加重语气,“朕知道瑜儿没有可能是朕的骨肉,但朕答应过砚兄要好好保护你,也愿意将瑜儿视如己出。”
秦昭仪不动声色地抽回了手:“陛下既然要说当年的事,那臣妾就陪陛下说说吧。当年陛下本可以和苏姐姐做一对自由自在的神仙眷侣,是谁先有了夺位之心?陛下总说,只有皇后之尊才配得上苏姐姐,安知不是陛下自己想要皇位?”
“朕当年是皇子,想要皇位有错吗?”
“臣妾自然不敢说陛下有错,可陛下就问心无愧吗?”秦昭仪抬眼盯着司徒攸,眼中流露出悲愤,“砚哥哥他,是为你而死啊!”
“婉儿……”
“陛下为了皇位,要了砚哥哥的性命,为了借刘氏的权势,间接致使苏姐姐被刘贵妃所害,为了对付刘氏,又利用了秦氏,如今也是鸟尽弓藏的时候了吧?”
“婉儿,你怎么能这样看朕?”
“陛下,你的错就在此处。你可以有野心,却不可同时使人认为你淡泊名利,你可以薄情,却不可同时使人认为你情深意重,你可以坐拥江山、坐享贤名,却不可同时使身边人都真心待你。”
秦婉仍久久凝望着司徒攸,一抹凄然的笑意划破了她原本娴静的面容,添上几分嘲讽之色。
“你口口声声说将瑜儿视如己出,这倒是真的,毕竟你的亲生女儿们也不曾将你视作一个好父亲。陛下,你不知道吗,人是不能什么都要的,哪怕是天子也不能。”
“婉儿!”司徒攸终于抑制不住怒意,低吼了一声,“朕不会杀了瑜儿,你满意了吗?”
……
“陛下是不会杀了司徒瑜的。”
听罢紫樱报来的消息,司徒璃淡淡地抿了一口茶。
“更何况难以给他定罪。陛下最看重贤名,同室操戈传出去多不好听。只是司徒瑜下毒谋害不成,又想借彗星犯心的天象算计我,若不让他自食其果,真对不起他这番心思。可惜夏时雍素来有刚正之名,怕是不肯配合我。”
“殿下,”紫樱露出复杂的神色,“夏大人他,还真有可能答应配合。我今日去黄杏医馆找石神医的时候,她给了我这个。”
说着,她从袖中取出一只做工精巧的锦盒,又俯身过来,在司徒璃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竟还有这段渊源?”司徒璃惊诧地睁大眼睛。
“是石神医亲口所言。”紫樱肯定道。
司徒璃微微一笑,起身整理衣裙:“既然如此,把东西带好,咱们去会一会这位夏监正。”
司天台地处容都地势最高处,衙署前有高高的石阶,司徒璃提着裙摆,一级一级地走了上去。
待她走到门口时,看门的小吏向她行了礼,听说她有事要请教夏监正,便将她引至署内。
夏时雍平日里观天象的地点在司天台顶层朝南的露台上。这日天低云暗,露台上风刮得烈,布满云翳的天空一览无余,地面中央摆着一架黄铜浑天仪。夏时雍正立在浑天仪前,察觉到门开了,转身向司徒璃行礼:
“臣夏时雍,参见殿下。”
“夏监正免礼。今日天色阴沉,夏监正观测出什么了?”
“阴云将散,明日会是晴天。”夏时雍沉稳道,“殿下大驾光临,不是来和臣讨论天象的吧?”
“本宫今日来,是有一故人之物要转交给夏监正。”
司徒璃说着,示意紫樱上前,呈上那只锦盒。夏时雍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接过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块光洁透亮的白玉玉佩,上面雕刻星宿的形状,似一幅星图。
夏时雍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块玉佩,颤抖着手抚摸上去:“这……这玉佩……”
“是石璇玑石神医给我的。”司徒璃解释道,“她是昭懿皇后的故交,故而托本宫转交给夏监正。”
夏时雍抬头看她,眼神中掺杂着疑虑和期待:“璇玑她……还好吗?”
“她很好。夏监正许是不知道,石神医用了驻颜术,如今她的容貌与二三十年前并无二致,仍是夏监正记忆中的模样。”
“好,这就好,多谢殿下。”夏时雍连连颔首,小心翼翼地合上锦盒,收入袖中。
“石神医如今还在京中,夏监正不想再与她见一面吗?”
夏时雍闻言微怔,随后苦笑着摇了摇头:
“殿下有所不知,臣少时曾得璇玑的师傅指点,因此机缘与她相识相知,璇玑以此星图玉佩相赠,只是臣一心入朝为官,璇玑却生性热爱自由,二人不得相守,臣便退回了玉佩。如今斗转星移,知晓对方心意未变足矣。”
“夏监正与石神医都是豁达之人。”司徒璃不禁感慨道。
“除了转交这玉佩,殿下应当还有别的事吧?”
“实不相瞒,本宫想请教夏监正,彗星犯心的天象是否真预示皇家后裔血统不纯、国将有灾?”
“殿下知道了。”夏时雍投向司徒璃的目光变得谨慎起来,“彗星犯心之象是真的,只是不同的解读方式可能得出不同的结论。”
“那化解之法呢?”司徒璃追问,“假若将皇室中血统存疑之人遣出都城,可否化解?”
“殿下所言,不无道理。”夏时雍若有所思道。
“那便劳烦夏监正将化解之法禀告陛下,夏监正无需忧心,该遣何人,自有陛下圣裁。”
夏时雍微微颔首,算是应了下来。
“还有一事。”司徒璃略一犹豫,还是开口道,“昭懿皇后曾为本宫卜算命相,本宫对结果心存疑虑,想求一个真相,可否请夏监正为本宫重新卜算一次?”
“殿下身份贵重,臣不敢擅自卜算命相。”夏时雍委婉却不可辩驳地拒绝了,“但臣有一言,殿下或可姑且一听。”
“夏监正请讲。”司徒璃作洗耳恭听状。
“殿下请看,”夏时雍转过身,举手指向天幕,阴沉的云翳正在逐渐散去,天空重新明亮起来,“正如这天空中的日月星辰,真相是不会被长久掩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