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是明知故问,是试探,是告诫。
司徒璃心下一凉,但并不退却:“儿臣以为,必定有人指使。否则他一个小小的秦氏旁支子弟,为何要针对儿臣,总不能是因为恋慕儿臣而不得,因爱生恨吧?”
“他在口供里倒真是这么说的。”司徒攸搁下手里的奏折,抬眼看她,“你很在意找出指使之人?”
“儿臣无端蒙冤受屈,自然想找出真正的幕后黑手。”
司徒璃抬眸恳切地望着司徒攸。已经查到了秦季,这幕后黑手是谁,司徒璃很清楚,司徒攸今日召见她,表明他也清楚。
司徒攸淡漠地移开目光,抬手去拿另一份奏折:“查到这里就够了,事涉两国邦交,需得保全皇室颜面。”
他要保护司徒瑜。或许是因为皇家脸面,又或许仅仅是因为偏爱这个唯一的皇子。
司徒璃下意识用手攥紧身侧的裙摆:“父皇!”
“朕说了,弓弦一事到此为止。”
司徒攸语气严厉,不留任何拒绝的余地。司徒璃知道他心意已决,此事已无可转圜,只得垂眸温声道:
“是。”
“你这次受了委屈,想要什么补偿?”
既然父皇开了口,司徒璃也没打算客气,她略一思索,答道:“儿臣想改组东宫侍卫,望父皇恩准。”
司徒攸手中抓得最紧的就是兵权,连东宫侍卫的指挥权都在他手中。司徒璃甚少这般明确地表露野心,司徒攸颇为意外,再一次抬头看她。
她今日穿着绣芍药花的茜色织锦裙,步摇上的红宝石花朵更衬得她光彩照人,口中说着望恩准,脸上却无分毫谦卑之色,全京城乃至全大容,都找不出这般张扬明艳的姑娘了。
她与她的母后,那个清冷出尘如九天仙子的女子,似乎是全然不同的。
“呵,知道培植自己的势力了。”司徒攸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似笑非笑的意味,“朕准了,但只能从禁军里挑人。”
“还有——”司徒璃接着道。
“还有?”司徒攸目光锐利了一分,“你还想要什么?”
司徒璃眨眨眼,露出一个明媚而纯良的微笑:“野猪。”
……
“这真是野猪肉?我从未尝过如此鲜美的滋味。”司徒珊惊叹,又忍不住往口中又送了一片肉。
司徒瑶放下银箸,伸手去拿茶盏,淡淡道:“有些腥。”
“虽然味道有些重,但口感厚实,倒十分独特。”康王之女司徒珍道。
“表妹觉得如何?”司徒璃问。
荣安长公主次女唐宜并不立刻回答,闭眼细细品了品,方才道:“香料选配得用心,盖过了野猪肉的腥膻,还不错。”
这日司徒璃在东宫设宴,邀请了两位妹妹、堂妹司徒珍和表妹唐宜,宴席上最引人注目的菜肴便是这道腌制野猪肉。
野猪肉质紧实粗糙,腥膻颇重,故使用大量香料和浓重的酱汁,烹饪出独特的风味,这味道不是所有人都吃得惯的。但宴席上这道正是用赫连骁献给皇帝、皇帝又赐给司徒璃的野猪烹制。司徒璃设宴就是为了这野猪,她既然收了这么稀罕的赏赐,没有不招摇一番的道理。
腌好的野猪肉分量不少,宴席用不完,司徒璃让人送了一些给司徒瑜和赫连骁,表面示好,实则示威——她想要的东西,皇帝都会给她。经过了司徒瑜的设计陷害,她无意再与之修好。至于赫连骁……他早晚要离宫成婚的。
席上还有鹅炙、蒸鸭几道肉菜,以及数碟精致小菜和糕点,哪怕不喜欢野猪肉也足以饱餐。宴饮毕,司徒璃派人送司徒珍和唐宜回府,司徒瑶也告辞回自己宫中,临走前唤了司徒珊一声:
“三妹,你不跟我一块儿走么?”
司徒珊摇头:“我爱吃这个,再留会儿。”
司徒瑶也不多说,独自离开了。正殿里只留下司徒璃和司徒珊二人。司徒珊搁了银箸,问道:
“皇姐,九王子的联姻对象,还没有定下吧?”
司徒璃想起数日前听闻赫连骁把赤狐送给司徒珊一事,心中明白了几分,却故作不以为意:“还没有。”
“那正好。”司徒珊笑意盈盈,“我想和九王子成婚。”
饶是意料之中,亲耳听见司徒珊说出这句话,司徒璃还是怔了一怔:“为何?”
司徒珊一本正经道:“皇姐你想想,我这样的公主能嫁什么人,权贵子弟么,大多是绣花枕头,贵胄世家规矩又严,我可受不了,新科士子、青年才俊么,我又不爱那些诗词歌赋,但如果是九王子,那就不一样了——”
“怎么个不一样法?”司徒璃抿了口茶,问道。
“九王子是北殷王族,光出身就比那些官宦子弟高出一大截,更不用说模样长得俊,还精通武艺,这般好男儿如今可不容易找,带出去多有脸面。而且,与他成婚后,我可以在宫外开府,自由自在,何乐不为?”
司徒璃放下茶盏,茶盏磕在桌面上,清脆有声,语气却温婉克制:“你可想过他心意如何?”
“九王子与我相识时日尚浅,谈不上心悦,不过,他既然以赤狐相赠,定然不讨厌我,这人世间的夫妻,能做到相看不厌、相敬如宾,已然难得。”
“你就不曾想过找个真心相爱之人相守到老么?”司徒璃忍不住问。
司徒珊睁大眼睛:“皇姐竟也相信说书人话本子里的故事么?”
司徒璃哑然。是了,两情相悦,白首到老,这些都不过是说书人话本子里的故事,她怎么会相信呢?难不成是因为父皇与母后那捕风捉影的“鸾凤和鸣”的传闻?还是因为她为应付父皇而说的“想与心爱之人长厢厮守”的话,说着说着竟自己也信了?
“三妹小小年纪,倒是看得开。”司徒璃无奈地笑笑,“你既然有意,去求父皇赐婚便是。”
“这可不成,”司徒珊连连摇头,“如果由我自己去求父皇赐婚,九王子却拒绝了,那我多没面子。父皇既然把挑选联姻对象的任务交给皇姐,皇姐便好人做到底,替我去跟父皇说说。”
司徒璃不置可否,又问:“充媛娘娘可知晓你的想法?”
司徒珊点头:“这是自然,母妃并不反对。”
阖宫皆知,徐充媛对女儿疼爱得紧,三公主所求无不依从。
“那便好,你回去请充媛娘娘求父皇赐婚就是了。”
司徒珊不解地问:“这事由皇姐报与父皇,不正显得皇姐办事得力吗?皇姐推辞,是觉得这事办不成?”
司徒璃冷哼道:“我是怕那赫连骁看多了话本子,只愿意与两情相悦之人白头偕老。”
司徒珊闻言“哎呀”了一声,又不服气道:“就算真的如此,我还是要试试……不行,我明日就去找父皇。”
嘟嘟囔囔了几句,司徒珊也走了。司徒璃望着桌上那盘野猪肉发呆,直到下人问她是否要撤下桌上的菜,方才挥挥手:
“都撤下。”
“都扔掉。”
听宫人通报说司徒璃送来了野猪肉,司徒瑜皱了皱眉,捧着书的手指下意识地用力,揉皱了书页。
司徒瑜的贴身内侍战战兢兢道:“殿下,这野猪肉是陛下赐给太女殿下、太女殿下又转赠给您的,若是扔掉,叫陛下知道了,恐怕又要责备您不敬长姐……”
司徒瑜眼中泛起一丝阴鸷之色。昨日皇帝召见他,拐弯抹角地告诫他不许再针对司徒璃,他便知晓弓弦一事已经败露,皇帝为了顾全各方颜面才没有挑明。
“那便收着。”他忽然合起手上的书,“慢着,我今日要去给母妃请安,一同带过去吧。”
司徒瑜的生母秦昭仪是皇帝纳的第一个妃子,据说她当年入宫时,帝后还为此闹了一番别扭。虽然进宫时间久,家族在朝堂势力颇大,秦昭仪却并未被封为妃位,她位居九嫔之首,平日里少与人往来,倒也没人敢得罪。
司徒瑜来的时候,秦昭仪刚用完午膳,见他送东西来,秦昭仪保养得宜的脸上露出和蔼的笑意,一边说着“瑜儿有心了”,一边让人收下。
但当她挥手摒退下人后,温婉的面容立刻蒙上了担忧:“瑜儿,你太糊涂了,怎能做这种事!”
“母妃莫生气。”司徒瑜说着斟了一杯茶,双手奉给秦昭仪,“此事是那秦季太过愚蠢,下回儿臣定会思量周全。”
秦昭仪一手接过茶盏,却往桌上一搁,另一手握住司徒瑜的手腕:“瑜儿,莫要再有什么下回了,你和司徒璃斗下去不会有好结果的,再过三年,你及冠之后,陛下会赐你一块富庶封地,做个闲散亲王,富贵一生,有何不好?”
“做个闲散亲王,富贵一生,母妃真是如此希望的?”
秦昭仪郑重地颔首:“瑜儿,我此生最大的心愿就是你能安宁一世。”
司徒瑜慢慢地收回手,垂眸道:“既然母妃这般说了,儿臣自当听从。”
秦昭仪终于重新展颜:“好孩子,这就对了。”
母子二人坐着说了会儿话,须臾,见秦昭仪面露困倦,司徒瑜便道:“母妃可是要午睡?那儿臣便先告退了。”
秦昭仪笑着点点头:“好。萍儿,送殿下出去。”
出了内殿门,司徒瑜忽然开口问身旁的人:“萍儿,我记得你不是京城人氏?”
萍儿脸上显出受宠若惊的神色:“殿下好记性,奴婢家是从渠州逃难入京的,当时奴婢年纪尚幼,因家贫,父母便将奴婢卖入秦家。”
“你可怨恨过你父母?”
“瞧殿下说的,奴婢父母当时养不活奴婢,想着秦家是高门大户,必不会亏待了下人,这才愿意把奴婢卖入秦家。若非如此,奴婢如今怎能衣食无忧,还有幸得昭仪娘娘和殿下看重呢?”
“是了,为人父母,总归希望儿女能得到最好的。”司徒瑜唇角翘起一丝弧度,笑意不达眼底。
他出了大门,往外宫方向走去。
秋意渐浓,天色阴沉,宫墙之间多了一股萧瑟之意。司徒瑜漫无目的地踱着,快走到北殷质子所居的飞雪殿时,他朝宫道尽头望去,意外瞥见一红一黑两个并肩行走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