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朝云从昏迷里醒来时,天已经擦黑,余晖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在灰色瓷砖上,像浮光在海面跃动,不知什么时候被修好的电视正在播放最近的新闻,煲汤的咕噜咕噜声在整间房中飘荡。
饭菜的香味飘了出来,他慢吞吞地抬起头,看见暮行雨正端着盘土豆丝走到饭桌前。
身上还系着条黑白灰相间的格子围裙,看起来非常贤惠。
林朝云:“……”
他眨了眨眼,觉得自己可能还在做梦。
四目相对,片刻,邪神随手放好菜,连围裙都来不及解,两步走到兔窝前,半蹲下身把林朝云抱了起来:“醒了?”
一只手正好捏在林朝云的后颈上,跟玩玩具一样揉了下,瞬间让他油然而生股恶寒。
“……”
林朝云无声动了动自己湿-漉-漉的鼻头,一脚将人踹翻,挣脱对方的手走到沙发边,靠坐在茶几边角。
窣窣两声,被踹翻的暮行雨自顾自起身,拿起遥控器,走到林朝云身边打开了声音,又弯腰将人抱上沙发,拿了个靠枕垫在兔子软绵绵的后背。
“这样好坐点,”他像是丝毫没有疑惑林朝云过于类人的坐姿,语气如常,“腰不会痛。”
林朝云唧唧两声,努力操控自己过于短小的四肢,后仰靠在了柔软的靠垫上。
暮行雨于是双手环胸往后一靠,陷进沙发里默不作声盯紧人看。
白耳朵抖了又抖,林朝云罕见地没有发现。
神力消失后他的视力下降了一些,因此不太看得清电视上的图片,只能费力眯起眼去瞧,看久了脑袋就有些晕,还得低下头揉一揉才会好点。
一人一兔就这么坐在沙发上沉默地看了会新闻联播。
厨房里蒸气缭绕,应该是还在炖肉,暮行雨只陪着他在沙发上坐了几分钟,便起身重新走进厨房。
推拉门刷地一声紧闭,屏幕上的女主持人话锋一转,微笑着指向身后新发现的古代遗址图片,道:“下面请看现场报道。”
林朝云想起沈霖先前的话,微微坐直了些。
屏幕一闪,出现一座规模巨大的遗址,考古工作人员正半蹲在坑中,小心翼翼地拿手里的毛刷清扫古物上沾染的黄土。
女记者站在坑旁字正腔圆说:“近日,S省山阳县发现一座遗址,初步判断距今约有五千余年,遗址中发现大量文物,或有望助力我们探寻更多有关华夏的秘密……”
余光瞥见了什么,林朝云微微眯起眼睛,抬起一边爪子摸出了沈霖塞给自己的手机,费劲扒拉点开,点进了搜索界面。
电视上,镜头在数件保存较为完整,表面泥土被清理干净的骨片上一扫而过,林朝云目不转睛,两爪不停找到相关新闻,点开了目前所发现骨片的高清放大图,一一看了过去。
骨片上的文字对他来说浅显易懂,但上面记载的事情-人名朝代,却没有印象。
……或许是失忆前的事情。
照片被飞快地划过,无数陌生的名字在脑中划过,终于在翻到某片时,电视中欣喜若狂的学者也举起了同一片骨片,带着丝毫无法掩饰的兴奋冲镜头说:“这些骨片上的文字虽然还未完全破译,但根据原有的知识储备,我们发现每一片骨片上都记载了同一个名字……”
雪白的兔爪摁在手机屏幕上,将其放大,移动,显出两个和现代文字有些类似的字。
“朝云!”
厨房推拉门刷地打开,暮行雨端着熬了两小时的骨汤换鞋走出,扭头就见电视中两鬓花白的教授高高举着一片龟甲:“最开始,我们根据‘旦为朝云,暮为行雨’这一段话猜测应该是对天气现象的描述,但很快,我们就发现这个名字不仅被雕刻在了骨片上,还出现在这个不知名文明的各个角落,尤其是一些祭祀用的器皿上,因此我们怀疑,这或许是上古某位神明的名号。”
咚一声,暮行雨手上力道没控制好,陶瓷罐重重磕在岩板餐桌上,瞬间就砸出一个坑。
他轻轻嘶了一声,有些心疼地摸了摸,转身走到沙发前坐下,干脆利落地关了电视。
正在边浏览媒体爆料边听电视中教授解说的林朝云:“……”
他无声地掀起眼皮,淡色的瞳眸无波无澜地注视着身旁的男人。
暮行雨这才看见他手上比整只兔还大的手机,屏幕上摆放着三秒前还举在教授手里的骨片。
他:“……”
几秒的沉默后,林朝云也终于迟钝的意识到作为一只兔子,自己现在的模样有多么诡异,爪子当即一松,翻了个身欲盖弥彰地把头埋进了靠枕里。
失去固定的手机在沙发上滚了几个圈,被他圆滚滚的身体一顶,啪砸在了地上,屏幕瞬间粉身碎骨。
趴得四肢发麻的林朝云:“……”
慢了一步没接住手机的暮行雨:“……”
他默默弯下腰,把屏幕四分五裂的手机拿起,刚想说些什么调和一下,眼角忽然瞥见一抹雪白的痕迹飞也似掠过,跌跌撞撞冲向卧室。
“……”
他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扭头找人,却见沙发上哪里还有兔子的身影,随即卧室里突然传来东西哗啦啦掉落的声音。
他蹭地站起身冲进主卧:“朝云——”
虚掩房门被推开刹那,他猛地顿住脚步。
卧室内一片狼藉,但所幸家具墙壁瓷砖都没有受损,只是衣柜被人大力破开,里面的衬衫西服老头衫一股脑滚落在地,中间有个窝,看起来像是刚刚某个极小的生物被滚落的衣服砸了个正着,啪唧压-在了最底下。
整个卧室看起来像灾难现场。
他缓缓吐-出一口冷气,而后佯装毫不知情般走向那团衣服:“朝云,朝云——,朝云——!”
“闭嘴。”
呼喊戛然而止。
过了或许有一个世纪,他表情空白地转过头:“林朝云?”
“嗯。”卫生间门口,林朝云穿着三分钟前从暮行雨衣柜里拖出来的白衬衫黑西裤高定皮鞋,一手正背到身后把没来得及塞进去的衬衫下摆往里掖,一手插兜,白发垂肩,眉目冷冽,一双银瞳淬了冰似地盯紧暮行雨。
“喊什么喊?”,衬衫下摆塞好了,他抽回手扯了扯过分宽大的领口,满脸不耐烦,“叫魂?”
暮行雨:“……”
邪神大人极为配合地流露出满满的惊讶:“你怎么在这?”
“三十三重天最近正在组织慰问失业青年的公益活动,”林朝云语气淡定地胡扯八道,“我查了下,所有神明里只有你没有登记工作岗位,特代表三十三重天前来探望。”
……这是刚刚电视上播报的其中一则新闻。
暮行雨心想要是厨房彻底隔音的话说不定他就真信了。
他从衣服堆里站起身,顺手捞起其中两件最贵最舒适的外套往林朝云站的方向一丢,不动声色说:“我没工作?”
林朝云保持着自己那冻人的表情唔了一声。
暮行雨气笑了:“十八层地狱里那些罪恶深重的灵魂,还有血海中蠢蠢欲动的魔物难道还不够我管的?”
林朝云一本正经:“三十三重天上千位不同职责的神仙每周一次四海众仙会议、每月两次东西神明交流大会,每半年审核工作情况,三个月一次绩效考核,年末固定两次工作总结,花灯评赏活动,却还是能抽出时间在人界找到合适自己的工作,为什么你不可以?”
第一次听到林朝云对自己说这么多字的暮行雨:“你吃错药了?”
林朝云倏尔抿唇:“……”
他一时无言,伸向外套的手也僵在原地,随即咻地收回,揉了揉眉心。
这两天当兔子实在是憋屈到了极点,导致现在看见暮行雨的脸都想拔刀。林朝云深吸几口气才勉强压住心底蠢蠢欲动的杀意,抬脚淡定地跨过自己搞出来的乱摊子,扭头好整以暇地点评:“狗窝。”
丝毫没有肇事者的自觉。
暮行雨站在衣服堆里,闻言把手往山底一探:“……家兔有些不省心。”
林朝云刚刚跨出门槛的脚步一顿。
暮行雨平静地火上浇油:“跟个小炮弹似的撞哪哪倒,还会像个老大爷一样坐在沙发上看新闻联播,哦刚刚我看他往这蹦跶来着,创世神阁下有看见吗?”
“……”
林朝云不回头,依稀可以从话中听出些许咬牙切齿的意思:“没。”
“唉真是不省心,但是果然会被我捡到地都是小宝藏,他浑身上下都透着和您一模一样的莲花香,那味道简直好闻到我当场起立——话说您要来,为什么不走正门?”
刚刚从兔子变回人形的创世神阁下:“……”
暮行雨再补一刀:“而且……您脚上穿的皮鞋,似乎是我的。”
林朝云……林朝云深深地吸了口冷气,勉强在翻滚的怒意中找回点自己的理智,避重就轻地开口,声音冻得掉渣:“我刚刚敲了门,不止一下。”
“那我怎么没有听见,而且你这条裤子似乎……”
“你眼瞎,”林朝云语气镇定又不容置疑,“你耳聋,我疯了吗穿你的衣服?”
暮行雨:“……”
他拼尽全身力气才忍住没在此刻笑出声,尾音无法压制地微微颤-抖:“那么我需要做——”
林朝云一把拉开椅子坐下,宽大领口下漂亮的锁骨和一点殷红若影若现,耳垂上一颗血红色的小痣在暖黄的餐厅灯下亮得晃眼。
他甚至翘着腿,丝毫没有发现鞋子大了三码,后跟掉下,露出内里雪白的一节脚腕:“你先过来。”
……魅魔。
下腹一热,暮行雨欲盖弥彰地抹了把脸,在心底暗暗腹诽,这简直就是行走的春-药,难怪养一个徒弟多一个情敌……妈的。
想到这心里就发酸得厉害,他啧了一声,不再胡思乱想,脚步发飘地走到餐桌边。
林朝云浑然不觉,盯着桌上色泽漂亮的三菜一汤看了许久,起身往厨房走:“有饭吗?”
暮行雨脑袋还在发懵,答了声有,正要起身,抬头瞬间整个人彻底凝固。
也许是这百年信仰减少,神力降低的缘故,林朝云比两人上一次见面时瘦了点,套上按照他的身材定制的西装裤,到处都是空落落的,展示出对方那漂亮的腰线是一回事,这种空荡让邪神联想到某个部-位……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刚刚靠近卫生间的地上躺着的几条内-裤瞬间浮现,就像根火柴点燃了暮行雨浑身的鲜血,他觉得血管快要被炸崩了,心跳声把耳膜震得轰隆作响,曾经那些耳鬓厮磨的回忆一旦开始肆虐就撑不住,勾得@当场起立。
他重重搓了把脸,没忍住操-了一声,默默调整了下姿势遮住反应,对站在厨房门口一脸不耐烦的林朝云说:“你们的慰问,就是来困难青年家里蹭饭?”
林朝云推门的动作一顿:“对。”个屁。
他只是很饿,饿得除了吃饭不想做任何事。
如果再不吃饭,他很难理智的……谈条件。
思及此,林朝云本就烦躁的心情又沉了几分,眼前一阵一阵发黑,他干脆回到椅子前坐下,把碗往暮行雨面前一推,顶着一张冰雪似的脸命令他:“装饭。”
暮行雨:“……”
他连滚带爬地冲进了厨房,独留林朝云坐在桌边,夹起块红烧肉送进嘴里。
片刻,他眼睛一亮,偷瞄厨房里装饭的身影,默不作声又往嘴里送了两块。
问:死对头做饭太好吃了怎么办?
答:趁其不备,多吃为上。
林朝云深觉有礼,面无表情吃完了半盘红烧肉,而后悄悄抽纸擦去了唇角的痕迹。
再回头,端方清正,一如既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