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血海。
雷光万丈，自人间为非作歹的堕仙在电光中悲嗥，惨叫声响彻九天十地，片刻一抹血色身影破白光逃出，边手脚不干净地想去够血海水，边扭头看向雾中，神色之凄厉恐惧好似在害怕什么阎罗杀神。
“想跑去哪。”
忽然只听轻轻一声冷斥，那堕仙登时抖如筛糠，脚下一滑匍匐在地，漫天悲嚎中只觉红雾中人影一晃，雪亮刀刃劈头盖脸砍去他半边肩膀！
极其的恐惧中他甚至忘记尖叫，双目发直盯紧血肉模糊的断口，声音颤-抖的不成样子：“殿、殿下，就饶我这一回吧，我不过是看这人间新奇物件多，想去观上一——”
铮一声惊天动地，他后半句话被生生震回喉咙眼，血色全失的唇还来不及闭合，面前替自己挡下一击的长剑已轻轻上挑，将宽刀往上提起分毫，割开帘子般的红雾，露出半张极美的面容。
见到那剑，眉梢微挑，一张玉雕般冷情的脸瞬间鲜活起来。
“……又是你，”他皱眉，低声呢-喃，话中带怒，“暮行雨。”
掌管此地的邪神应声从血海化身而来，以一身腥红踏到他身侧，抬脚毫不留情踩住他脖颈重重往下压——咔嚓！
脖颈尽断跌入轮回的堕仙被男人踢到一边，黑发黑眸的邪神好整以暇站在原地，拍了拍半边肩头逼人的漆黑火焰。
“别这么生气呀，”他道，语气含笑，“这点小事我来解决就好，何必您亲自下来一趟呢……你说对不对？”
血海水汽氤氲，林朝云收刀抬头，对上他充斥戏谑的眼睛，皱了下眉：“关你什么事。”
“这可是我家。”
“这三日第十次，你在半途截我追杀魔物。”
“怎能这样算，你自己也知道，五千年哪一次打架，我没出现在你身边？”
“这些人有什么共同点让你穷追不舍，即使人在九重天也会逼你现身？”
“殿下，请回答我的问题。”
“可是你也没有回答我的。”
四周在争吵中陡然寂静，哀嚎哭叫一时了无声音，片刻暮行雨微微眯起眼，目光一转看向林朝云身后匆匆赶来的麒麟神君沈霖：“好儿子，怎么这么慢，差点你爸就要受伤了！”
匆匆找来的沈霖脚下一滑，险些因为这声儿子摔个狗啃泥，踉跄站稳后红着脸怒道：“谁是你儿子！”
“你算是林朝云养大的嘛！”
“我去你大爷的王-八蛋——”
“闭嘴！”
一声斥责，长刀脱手，擦着暮行雨肩头钉入身后石墙，半个妄图逃跑的同伙惨叫一声，慢慢萎靡在地停止呼吸。
暮行雨哈一声走过去，拇指摩挲刀柄横泽二字片刻，用力拔出抛给对面：“殿下，这你不能解释成手滑吧，瞄得那么准杀得这么狠，怎么，是因为他想要谋杀你夫君吗？”
千年来对方都是这张臭嘴，林朝云懒得理他，微微侧着头听沈霖讲话，脸颊在血光里瓷白如玉，在所有有眼睛的魔物修罗心底微微一荡。
周围几个通了灵智的高智商修罗呼吸霎时粗重，暮行雨面上神色骤冷，偏头似笑非笑睨了他们一眼，下一秒周身火焰忽然攀附地面直冲几魔，瞬间将周围一众魑魅魍魉烧成灰烬。
凑热闹的恶鬼登时发出凄惨哭声，有修罗手脚并用爬到神明足边伏地求情，吵得林朝云不胜其烦抬眼，轻声和沈霖耳语后凝神握刀，偏头怒道：“你能不能安静点！”
“情敌见面分外眼红，血海的事你还是别管，管一管你那危机四伏的九重天吧！”
林朝云眸色一冷，下一秒创世神光大现，妖魔鬼怪无处遁形，暮行雨艹一声在光里悠然自得地吹了声流-氓哨：“好手法，早就该使出来了！看把那些混账能的，居然还敢肖想你！”
牛鬼蛇神察觉神明动怒，惶恐间膝行败退，偌大血海就只剩下两位神明，林朝云缓缓拨起即将染上血污的长发，拿玉簪挽上，冷冷对暮行雨说：“你若是真的这么闲，还是好好调查自己手下的人吧。今日这两位以灵异体入侵凡间通讯系统，散播诅咒谣言获取神力后，来我九重天散播非法谣言，所做之事，足够我领兵再杀一次血海。”
“所以我刚刚不是踩断了他的脖子？”
林朝云冷眼静看，手中宽刀消失，他捻去指尖一点干涸血渍，声音不紧不慢：“是，不给我一点询问谣言的机会——你可知道这谣言是什么？”
暮行雨眉梢一扬，大有不妨听听的意思，林朝云瞥他一眼，语气平淡：“三日内十个人，无一例外都坚称你我曾互换神职，并说五千年前你杀上九重天，是为了救彼时承受渎神之罚的我。”
周遭温度一沉，沈霖嗅到危险气氛，忙不迭退到血海另一边装死。
海面猩红雾气实在很大，迷迷蒙蒙间模糊了暮行雨刹那变色的神情，待林朝云定睛看去，对方已若无其事地笑了，变戏法般掏出捧花：“看来那些人是太闲了点，我明日一定好好整治……但是这捧花你一定要收下。”
林朝云看着那捧纯金打造每一朵花蕊上还镶着颗钻石的花束，不动声色往后退了半步：“……”
暮行雨言辞恳切：“每一朵花，都是我想你的面容亲手搓的，就像是在亲吻你的——”
林朝云忍无可忍，一巴掌扇飞九十九朵纯金牡丹花，旋即又是一掌把暮行雨的脸扇出五道指印。
暮行雨安静如鸡。
林朝云满意地收回手。
“而你每一次都会在他们解释的时候出现，”世界安静的感觉就是好，他愉悦地活动了下手腕，腕上十二颗用龙角打磨的珠串在血海光下耀耀生辉，时刻刺-激邪神脆弱的神经，“赶在我询问具体缘由之前，杀了他们。”
“你怎么又开始戴孽徒的东西，他都想上你了你还舍不得？”
“……”
林朝云抬眸看他，就见暮行雨好整以暇双手环胸，仗着自己比林朝云高一个头，居高临下展颜一笑。
“和你没关系。”片刻，他语气平平。
暮行雨：“有关系，我在乎你，看你戴负心汉的龙角，我吃醋。”
林朝云：“……”
“毕竟我也算是先来者，还向你求过婚，除非不争不抢，不然怎么着都得先轮到我不是？”
林朝云：“…………”
林朝云轻轻取下手串收好，不冷不热地看着他：“……看来你还没被打够。”
暮行雨微微一笑：“我不是m……当然如果你想当s的话我也可以是……但是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你杀人的时候很美。”
“每每看见，都让我魂牵梦萦，情-欲高叠。”
……
三十三重天，巍峨宫殿之顶。
沈霖端上一碗热茶，林朝云连头也不抬，拿汤匙轻轻一搅，舀出半打茶叶底下一截成色漂亮的人参，悠悠叹道：“沈霖……”
“这又是从谁家搜刮来的？”
珠链哗啦啦响动，麒麟化作缩小版原身徐徐踱来，一跃蹦到林朝云腿上，熟练地趴下开始装可怜：“什么呀，这是观世音送……”
“嗯？”
“……从他左手边莲花座下柜子里抢的。”
林朝云一指敲在他眉心间：“谁让你这般胡闹，明日让人选两本亲手抄的佛经送过去……星官那边还是没有消息么？”
“谣言是突然出现的，问遍三十三重天也无人知道来源，唯一没有查过的，也只有……”
须弥山，善见城，活佛居住之地。
林朝云轻轻摇了摇头：“若是他们，现在已经派人来和我对峙了……查明虚实了吗？”
“这种不用查，肯定是假的……暮行雨那厮怎么可能会是创世神，他是我倒立——唔！”
两根修长白皙的捏住麒麟脑袋用力揉按，沈霖不明所以抬头，就见林朝云垂眸看他，眼底一点烛火光悠悠荡荡，映出三分和面上镇定不搭的疲倦。
“万一是呢，”他轻声叹道，提笔在文书上落下最后一个字，轻轻吹干墨渍后放到一边，“毕竟也没有创世神能沦落到只有一位信徒的地步吧。”
“林朝云！”
麒麟在腿上啪-啪-啪跺脚，“你能不能说点好话！”
这般举动要是换作其他任何神，早就被林朝云一脚踹下地了，但此刻灯下如玉面容却没有丁点怒意，只伸出手指轻轻敲了下他的鼻头——那指尖也是美的，但已经显不出半分象征地位的鎏金神光。
“善见城那边什么动静？”
腿间动静渐歇，沈霖手脚并用跳下地，摇身一变化成人形，认真拂平自己新衣服上几条褶皱，凑过去蹭他，如果细看的话就能看出他面上一丝心虚：“什么动静没有，你就放心……我的建议考虑得怎么样？”
“还是不要发这样的毒誓较好。”
“……谁同你说这个！”沈霖恼羞成怒，啪地摁住林朝云伸手够到的笔，随手一翻推到了地上，“我是问你下凡的事，现在很多神仙都在凡间居住，生活比三十三重天多彩多了……而且还可以借机宣传宣传自己，正适合现在的你去！”
“谁来管？”
“我啊！”
四目相对，林朝云轻叹一声，把手从狼毫笔末挪开，放在麒麟微卷的黑发发顶。
“善见城虎视眈眈，暮行雨作为和我同源神明浑然不惧天雷，若不是我在他甚至可以把三十三重天当家……若你早年和我修炼时再勤奋点的话，我可能还会考虑一下把事情交托给你，但现在，我不敢。”
沈霖龇牙咧嘴：“现在也可以，我是麒麟，天地最后一只麒麟，为了自然稳定，天道不会让我死的。”
林朝云语气骤沉：“我说过不准再拿这个说事。”
沈霖话头瞬间一滞。
两人沉沉对视良久，表情看上去都是一样的哀戚，只不过沈霖眼底是真真切切因为族人逝去感到的悲伤，而林朝云则更像是怜悯和……沉静。
——不过也合理，毕竟谁失去情根，又在那般财狼虎豹包围之下长大后，还能够拥有正常人类的情感。
烛火噼啪一声蹦出几星火星，沈霖猛然回神，伸手摁灭桌上两三点火苗，想了想对林朝云说：“我知道你害怕下凡是因为觉得自己……格格不入，但是你总要活下去的。”
他说着，咔嚓剪去过长的烛芯：“毕竟为了现在这个位置，你屠过善见城，普渡过血海，杀过数以千计的堕仙魔兽，整整五千年不眠不休管理九重天事宜，甚至为了近代以来慢慢被遗忘的众多神明能够活得久一些，你费尽心思创立虚空通行端，收集各种古籍，你舍不得走的。”
“我不是为了这个位置。”林朝云递过去一杯水，“我是为了……”
“为了不愿再有人像……烛龙族那般覆灭，”沈霖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
他说：“反正，作为你养大的小孩，我看不下去凡间只记得佛祖……却不记得你，明明你才是第一代的神。”
林朝云定定注视着他，没有说话。
沈霖观着他神情——观不出什么，心中不免有些发怵。
这很正常，林朝云虽说生得非常漂亮，是那种乍看之下就会让男女都坠入爱河的那种美，但因为五官线条都太过利落干脆，饶是凤眼含情长眉带柔，都无法拯救他与生俱来的疏离和清冷，又因为常常使用血腥手段镇压反叛，九重天和地狱都格外害怕他，有时就连交好多年的沈霖都不太适应这由内至外的狠意——尽管本人因为缺少情根，有时其实非常好骗。
天地诞生之初，从混沌中分离善恶，创造出两位神明，以此管理三十三重天和十八层地狱，一位是林朝云，另外那位就是暮行雨。
至于佛祖明王菩萨，都是几千年之后才登上的新神，也是合该居于祂之下的神明，但千年时间来，后者显然更多人铭记，或许也因此，其中两位生出过夺权心思，虽然最后没有成功，但终究让林朝云心中担忧——这也正是他死活不愿意下凡的原因。
即使到了如今神力尽失，信徒清零的悲惨境地，他也显然没有多少改变的意思。
当然这其中还有别的原因，沈霖心知肚明甚至了解其中蹊跷，但受人威胁半个字都不敢说，沉默片刻开口道：
“这些神经病，应该是想让帝释天掌权。”
“确定？”
“属实。”
空气好像被冻结，冷硬到不能呼吸的地步。
漫长到一个世纪的沉寂后，林朝云有了动作——他抬手撑住了桌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