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徐岁安记事起,他每年最期待的就是过年那几天。
因为可以见到鲜活明亮的公主,逯春和。
每年正月初三,她和逯非晚会拎着江城特产来家里。
她每次来都会穿得特别漂亮。
不同寻常的漂亮。
而且在他不被允许过生日的那些年,逯春和总会偷偷带些小礼物给他。
有进口巧克力,迷你版漫画书,mp3,等等。
他舍不得吃,也舍不得用。
一一放在床头书桌的抽屉里,珍藏起来。
想她的时候,就随便拿出来一个看。
像拆盲盒一样。
那年那天的记忆,会自动在脑海里放映。
一遍又一遍。
上初中之后,初三的晚上还会去豪华酒店吃大餐和漂亮蛋糕。
被沈可允许过生日,也是公主给他争来的权利。
有时候,他觉得逯春和像颗糖,一颗永远不会化,仅仅看着想着就能尝到甜的糖。
可以抵消生活里的一切苦厄。
正月初五,是他和沈可去逯家老院串门儿的日子。
2007年除外。
初三她来家里,当时,他嗓子不舒服有几天了。
逯春和一来就听出来了。
尽管他们有一年没见。
但沈可却没管没问过他。
看到妈妈对别人家的孩子那么亲切,
隔了一整年,还记得她爱吃什么。
看着满桌子别人爱吃的菜,
嗓子隐隐作痛的徐岁安崩溃了。
他顶着沙哑的嗓音大喊大叫,说他讨厌逯春和。
其实是羡慕。
他不知道母亲为什么那么喜欢逯春和。
连十分之一的温柔都不曾给他过。
闹完这出,第二天他就后悔了。
开始担心自己是否伤了逯春和的心。
但他跟张牙舞爪的沈可表达不出来。
初五当天早上,他起来时,沈可已经出门了。
十点多,沈可回来,告诉他已经去过逯家老院了。
这对徐岁安来说,是个莫大的惩罚。
一年拢共就能见这几面,还被他浪费了一面。
他跟自己生了一天气,关在房间里,不肯出去。
到了晚上,沈可接了通电话,然后来敲他的门,问他到底还去不去当花童,去的话就开门。
不等她话说完,徐岁安就把门打开了。
他仰起脸说:“去。”
那是他面对沈可最斩钉截铁的一次。
沈可找到逯非晚前天带来的西装,给他换上。
他表面阴郁着脸,心里是高兴的。
这样穿,和公主站一块才好看。
到了举办婚礼的酒店,进门之前,他有点怕了。
害怕面对逯春和,怕她再也不原谅自己。
沈可见他脚步放缓,气不打一处来,先是扒了他的羽绒服,接着连拖带拽把他带进了婚宴厅。
他是被沈可推到逯春和身边的。
逯春和穿着公主裙,明显躲了他一下。
徐岁安捏着西装边,对自己的表现很失望。
司仪交代的话,听了又像是没听。
他在预演,什么时候给逯春和道歉。
《今天你要嫁给我》的高潮响起,他迈上台阶。
旁边的人慢了半拍。
机会来了。
他忙轻碰她一下,提醒她跟上。
公主没有不耐烦,而是照做了。
他突然不那么悲观了。
走过T台的三分之一处,他按照预演开口:“对不起春和,我没有讨厌你。”
说完,公主没有任何反应。
他以为,逯春和不想理他。
到了二分之一处,他鼓足勇气提高嗓音:“对不起,我不是讨厌你。”
公主还是什么也没说。
直到快走到新人面前。
“没关系,我原谅你了。”她说。
他假装扔花瓣的手滞在空中。
这话,是他过去几年听过的,最让人安心的话。
从此,他在心里,把逯春和当成自己最好最好的朋友。
没有之一。
2013年正月初五,徐岁安跟着沈可去逯家老院和老姑家串门儿。
在老姑家匆匆吃过午饭,他放下筷子就往隔壁院子跑。
进了屋,逯非晚正在给逯春和绕围巾,像是要出门。
“岁安哥,你想不想去看大海?”逯春和弯着月牙眼问他。
他那年读初二,对地理已经很熟悉,知道离孟安三百多公里远的地方就是大海。
但他从来没去过。
他瞪着眼睛点点头:“想。”
逯非晚:“那快去叫你妈妈,咱们马上出发。”
……
商务车的最后排,坐着他和逯春和两个人。
那是一个狭窄又宽阔的空间。
狭窄是物理上的,宽阔在于,他透过小窗开始幻想,自己和公主在海边奔跑的样子。
只是想想也令人振奋。
然而到了海边,有比奔跑更激动人心的时刻。
沙滩上的雪质地偏硬,容易滑倒。
两位妈妈要搀扶老人。
他和逯春和得互帮互助。
就这么顺其自然地,他牵住了逯春和的手。
这是10岁以后,第一次牵她的手。
海边太冷,逯春和心情不好。
徐岁安握她握得很紧,垂着眼,脚下格外小心。
生怕摔了她。
怕什么来什么,旁边的人脚下一滑,要向后仰倒。
徐岁安反应极快,垫在她背后,直直倒下。
屁股疼是疼了点,但好在没疼到她身上。
小插曲过后,他和她来到雪岸边,深蓝色的浪时不时拍打过来,将雪和沙砾混在一起,浸成冰晶。
遥远的太阳下落很快,昏黄的光照得人心沉沉,只剩下汽笛和海浪声。
不知道逯春和此刻在想什么。
跨海大桥上,华灯亮起,旁边的人抬了下手。
他扭头看过去,公主用手套拭过的眼睛里闪着星光,鼻尖通红。
倏地一下,他鼻子也酸了。
说不清缘由。
待逯春和垂下手,他再次握住。
出于本能。
不远处,有人点燃烟花。
呲……
引信迅速着完,“咚咚”两声,烟花升空,盛放。
他被她牵着手举起胳膊,在岸边欢呼跳跃。
与此同时,他心里燃起熊熊焰火。
回孟安后,徐岁安立即打了通国际长途,托班上在美国旅游的同学,带只粉色小熊给他。
这是去年刚推出的小熊角色,作为棕色小熊的官方CP,国内没有卖。
在农历三月初三到来的前五天,徐岁安算好日子,把粉色小熊寄给了逯春和。
想告诉她,棕色小熊有伴了。
得知她喜欢,后来每年这个时候,他就把提前准备好的限定版寄过去。
一直到2018年。
这一年对他来说,轰轰烈烈,亦凄凄惨惨。
正月初一的晚上,逯春和为他准备了“金榜题名”的惊喜。
可谓是轰烈开场。
正月初三,逯春和跟逯非晚照常来访。
他满心欢喜。
但无意中发现,之前对他关爱有加的逯姨,在自己和春和的交往上,有戒备心。
这让他一下泄了气。
原本,他打算偷偷报考江城的学校,给逯春和一个惊喜。
届时,他就可以和她在一个城市,不用这样一年一会,一等一年。
听见逯非晚用江城方言对她说的话,徐岁安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和逯春和之间有条沟壑。
尽管他自己从来不这么想,但也没办法完全不受他人影响。
6月8号,高考结束那天。
逯春和梳着高马尾,背着双肩包,抱束粉色郁金香,等在警戒线之外。
公主为他远道而来,翘首以盼。
是意外之喜,无限荣光。
四束花,搂在怀里,那天的徐岁安,终于体会到什么叫「一日看尽长安花」。
真就只「一日」,到了晚上庆功宴,所有正开的、将开的花,都谢了。
父母宣布,他们早已离婚,为他勉强了将近十年。
他接受这个事实,但无法理解。
离不离婚,将不将就,是他们两个人的事。
他的出生、到来,都由不得他自己。
凭什么说,这一切是为了他?
十年磋磨,是一个巨大的罪名,他担负不起。
这是其一,让他更难受的话在后面。
原来,他在沈可和逯非晚的眼里,不过是个小矮人。
不可能和公主在一起的小矮人。
他们告诉他,他和逯春和之间横亘的不是沟壑,是无法逾越的深渊。
他要怎么办呢?
江城,还去吗?
辗转半夜,哭了半夜。
凌晨两点,逯春和来了电话,说她就在楼下。
他腾地下床,光脚去窗边,向下看。
逯春和等在那里。
他可以猜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可他还没想好,要怎么办。
踩着拖鞋下楼,走到单元门口,公主向他跑来。
那一瞬间,他在想,如果能带她一起逃跑就好了。
这个念头如燃烧的火柴,几秒就燃尽了。
眼前丰盈可爱的灵魂,刚满17岁,马上她就要读高三了。
他希望,她也能金榜题名。
缠了他小半年的疑问,终于有了答案。
那就是拒绝。
不留余地的拒绝。
江城,去不了了。
逯春和拿出两条手链,明显的情侣款式。
她满眼欢欣给自己戴上一条,然后将另一条递到他面前。
没有犹豫,他接过来,连同手心里的U盘丢进她的包里,拉上拉链。
速度很快,一气呵成。
否则,他会迟疑,会冲动。
公主眼里的欢欣立马不见,变成不解、惊恐。
大雨在几次电闪雷鸣之后,倾盆而下。
雨水如同一条条小河,顺着逯春和的额头弯弯曲曲淌下来。
她愣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心疼了,后悔了。
彻彻底底。
他牵起她,想带她回家,好好解释这一切。
但公主的自尊,是无比重要的东西。
她冒着暴雨狂奔,往酒店的方向跑。
他默默跟在后面,不敢再上前。
怕她伤害自己。
一路跟,一路想。
不如就顺其自然吧。
把她安全交到逯非晚手里,他淋雨走回家。
因此生了大半月的病。
每天浑浑噩噩,度日如年。
高考成绩出来后,父亲帮他报了孟大。
故事被强行画上了句号。
至此,他以为,再也见不到逯春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