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娟帮于沫把行李拖到校门口,值班人员给于沫测温度,无异样放她过去,另一个往她周身喷酒精。
于沫找到103寝室,推门进去看到许多熟面孔。
彭薇把瓶瓶罐罐放进柜子,惊讶道:“啊你们之前都是同个班的?就我跟付琦不是。”
朱棠铺床,接话:“没想到曹舒把我们都分到同个寝室了。”朱棠拍拍床垫,把被子放上去,终于大功告成,坐着休息:“也不知道学校怎么想的,就一年了,还分什么重点班普通班。我看就是宁运卫想带重点班,把好生都收到自己班。”
章雯沉稳告诫:“这话跟我们说说就好,可别大肆宣扬。”
朱棠无所谓:“没事,大家都这么说,宁运卫也不会在意这点名声了。”
于沫收拾好就先去了教室,座位是曹舒排的,中间四组连在一起,旁边四组是单座。于沫在第二排靠门第三列,同桌正好是朱棠。
近在咫尺的讲台黑板让她有些恍惚,于沫已经很久没坐过这么靠前的位置了。等班级人到齐,曹舒惯例说几句激励的话,又指定了班委和课代表。
于沫的生活规律且平淡,高三是第一批吃饭的,于沫跑去食堂,人少而且所有餐品任君挑选。
她吃得也快,往往回教学楼的路上会碰到第二批干饭大部队,一个逆行之人非常显眼,她只能低着头不自在盯着地面。
如果有和她同样的人,是一件无比幸运的事,她可以小心翼翼跟在那人后面。
于沫后知后觉,直到鲍越集训结束,帮鲍越搬书,她们两个分到同一个班。
鲍越弯腰使劲推书箱,高兴地说:“沫,我们在同个班,可以一起吃饭。”
于沫眉头紧蹙,迟疑了会儿,找了个借口:“我想认真学习了,一个人吃饭快点。”
鲍越没想到于沫会拒绝,看于沫的表情有点严肃,好像是面对人生大事,说话也有点生硬,她不在意道:“这样啊,那好吧。”
高三除了一堆作业,还有一系列考试,娱乐比赛基本上是没有了。
于沫的毛病愈演愈烈,已然成为了顽疾。
时间在渐渐流逝,终点越来越近了。周围的人都在做最后的冲刺,可于沫跑不动,她眼睁睁看着所有人从身边跑过,越来越远。
她身处一望无际的黑暗,手脚被套上铁链,另一段连着高不封顶的铁门,每走一步都需要耗尽力气。
她不敢闭上眼睛,一闭上就仿佛周围有许多幽魂,面目狰狞,张着獠牙呼喊。
她好像走了很久很久,久到记忆在退化,人影在虚化;久到她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久到明明血肉模糊,她也只会麻木地前进。
她问了自己无数遍“我怎么了?我为什么会这样?”,寻求答案,无疾而终。
她的神经一定是在什么时候搭错了,她分析不出来,她想不到解决方法,她不能让铁门变小,不能解开铁链,不能停下。
最终她把一切归结为自己太没用了,她觉得自己是个失败品,一个时代的失败品。
她摒弃不掉世俗的蜚语,摆脱不掉身上的枷锁,更实现不了于伟张娟赋予的生命价值。
她有些累了,但好像她一直在休息,这是社会意义上的“休息”,她想在只有她一个人的世界里也好好休息了。
那一瞬间,有一个明亮的空间出现在她眼前,她只犹豫了一会儿,向另一空间踏去,连身后的重量也一并消除。
她终于在经历漫长的雨季后重见天日,也终于回归心旷神怡的生活。
她给了自己一周的时间,在某一天她遇到了一位久违的同学。
那天于沫特意细嚼慢咽,等下一个年级差不多都来食堂了才往外走,秋日的阳光落在身上暖融融的,路旁堆满了黄灿灿的枯叶,于沫故意往上一踩,绵密的触感,发出脆响,她笑着要再去踩一脚,迎面走来一个人。
于沫对上她的眼睛,抬手,轻快地打招呼:“嗨喽。”
汤榆愣了下,也笑着说:“高考加油!”
这回换于沫愣住,于沫没想到会听到这一句,刚要回应,两人已经错身而过。
她看着汤榆的背影,想起朱棠在寝室说的,高二的时候汤榆被班里女生孤立,休学了一年。
汤榆依旧挺直背,跟于沫印象里没有差别。
很快来到周四,冯瑶三人吃过晚饭,手挽手走回教室。吴悦和冯瑶对视一眼,几次张嘴无声,最后下定决心:“张溪,我想着高三了,时间越来越紧张,一个人吃饭效率高些,我们以后分开吃饭吧。”
“啊。”张溪停住,大脑片刻空白,想到以后要一个人走就受不了,可她知道吴悦,做了决定就不会改。
张溪问:“冯瑶呢,也一个人吃饭吗?”
“是的,我们犹豫了很久该怎么跟你说。高三了嘛,而且班里氛围挺紧张的,我们又不在同个班,等来等去效率确实不高。”冯瑶走到张溪另一侧,轻轻拍她的背,安抚:“如果你以后想跟我们聊天,随时都可以来找我们的。”
张溪满脸失落,只好点头。
第二天早饭张溪一个人顺着人流,她第一次觉得周围熙熙攘攘,充斥着嘈杂的声音。
她总察觉到似有似无的视线,浑身不自在。她快步走,头越来越低,试图建立一个不透明屏障,让所有人看不见自己。
她接受不了一个人坐着吃饭,去小店买了三餐量的面包零食,决定先度过这一天。
张溪跑回教室,空荡荡的,她慢慢啃面包,还没吃完,来了第二个人,心想:于沫吃这么快!
由不得张溪注意,之后两餐于沫都最先回来。
张溪思索片刻,攥紧拳头像是给自己打气。周六张溪看到于沫一下子冲出教室,跟了上去,到一楼才追平。
张溪紧张地搓搓手,局促道:“我们一起吃饭可以吗?”
于沫满是对干饭的执着,身边突然多个人还有些疑惑,听到她说,于沫了然,爽快地说:“好呀!”
张溪没想到答应的如此轻松,同时被于沫的笑晃到了,两人是室友,但于沫几乎不在寝室讲话,像个透明人。
而且张溪总觉得于沫散发着忧郁的气息,与人隔着距离,不易亲近。
可现在,于沫笑得很灿烂,张溪能感觉到是发自内心的无比舒畅的笑。
张溪难以形容这种变化,就好像如果以前于沫头上顶的是黑压压的乌云,那现在顶的是湛蓝的天空。
张溪舒了口气,事情总算有了着落。
早饭后于沫上完第一节课,拆了包饼干,分给邻里邻居,接着自己拿起一块正准备吃,突然想到什么,把整包饼干递到张溪眼前,热情道:“吃饼干吗?”
张溪瞪大眼睛,随后又惊喜,小声道谢。
于沫不介意在最后一天做任何事,当然也不介意释放善意。
当她决心踏入另一个世界,这里的人事物仿佛都微不足道了,原本蒙了一层雾的视野变得清明,万事万物变得多姿多彩,她度过了最舒心的一周。
上午上完课,于沫尽多地把书放进书包,然后把其余的书和杂物全部收拢到书箱里。
来到寝室,她把被子床单塞进大袋子里,本来她是打算带回家的,但张娟临时有事接不了她,带着这么大的行李坐公交太为难了,她只能作罢。
接着她给脸盆套上塑料袋放进柜子,最后看了眼柜子,里面的东西本就不多,如今都收进了袋子。
全都收拾好,于沫背着鼓鼓的感觉要爆裂的书包,这重量让她想起了小学的时候,张娟要她把全部的书背回家,不管用不用得到。
于沫算是晚走了,公交站台依旧有很多人,好不容易挤上去,公交车“吭哧吭哧”地发动,犹如老牛拉磨,缓缓上路。
回到家,于沫肚子饿的咕咕叫,终于吃上了中饭。
于沫待在家里有些心神不宁,看不进去小说,只能发呆。
夜幕降临,于沫窝在被子里等到凌晨一点,探出头看另一床的两人都闭着眼,拿上提前准备的东西蹑手蹑脚地出房门。
她没开灯,坐在土灶后面生火的小凳子上,翻开写了四年的日记,想回顾一遍,可看着看着越发没了耐心,没由来地急躁,呼吸一深一浅的。
突然听到房门开的声音,于沫一惊,过后又保持镇定。
张娟中途醒来,重翻了遍与其他人的聊天记录,准备再睡,习惯性看向隔壁床,冬季的厚被子不怎么看得出形状,于沫的头没露在被子外,那必然是还躲在里面玩手机。
张娟看看时间,发出气音:“好睡觉了。”
没人回应,她双手撑过于中间的于晓月,去拉于沫的被子,重复:“好睡觉了。”意外地被子没有阻力就拉开了,是空的。
张娟下意识看紧闭的窗户,如果于沫在厕所,会有灯光透过窗户。而且从她醒来,于沫还没回来,张娟直觉不对。
张娟拉开房门,先去厕所,果然没有,也没怎么找,就在厨房看到了她,腿上放了一本书,问:“在这干嘛呢,也不开灯。”
她的声音带了点尖锐,听着有些急躁:“别开灯。”之后恢复平常回道:“没干什么。”
她始终低着头,张娟除了以为她是在学习,想不出其他原因,不然还能是什么呢,“早点休息。”
张娟转身回到房间,心里有些异样,但什么也没抓住,她在床头柜上放了手电筒,光朝着门口。
被这么一搅和,于沫索性划了火柴,提早把日记烧了。
火光映在于沫的眼中,纸张由雪白变得焦黑,轻微“滋滋”声,字迹化为烟灰,一半飘向土灶里,一半落下,混在草木灰里。
于沫什么也没想,只是静静看着,静静等着,直至消失。
于沫谨慎地去向房间,看到门缝里透出的亮光,猜测张娟给她留了灯。
她心头一紧,喉咙发哑,牙齿发酸。
她想:之后妈妈会这样,人们又会怎么说她,骂她?惋惜?还是可怜?
于沫捂住耳朵,微微甩头,那又怎样,她听不见了。
于沫环顾一圈回到厨房,她发现今晚格外的亮,不自觉靠在门框上望天,月亮又圆又大。
时间差不多了,于沫格式化手机,拿了水果刀坐在小凳子上,向后靠到墙上。刀慢慢抵到脖子,心脏剧烈跳动,全身血液沸腾,涌向大脑,仿佛有两股力量在对冲,碰撞出的火花把如纸做的雪白的空间烫出大大小小的洞,火星随着蔓延,四周出现股股的熔浆,遍地寸草不生。
“嗡”的一声,一切归于平静,月亮渐渐被隐没于阳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