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星星倒了三班公交,下车后又拖着不便的腿咬牙走了两公里,才终于回到他所居住的小区。
当初为了省钱,他租下这座偏僻老小区位于顶楼的一间屋子,其实也算不上顶楼,因为这层是五楼附赠的一个半层,顶多算是阁楼,夏天闷得像烤箱,冬天冷得像地窖,又没有电梯。
可他如果要在C市租个独自住的地方,只有阁楼和车库两个选择,最终接星星还是租下了这个比车库稍稍贵一点点的狭小阁楼。
幸好他个子不高又瘦,住阁楼也不会太拥挤。
只不过现在拖着腿上楼有些折磨人,接星星三步一歇才算是赶在天黑前进了家门。
黑色奔驰“唰”地停在连门也没有的小区门口,扬起一地的灰尘,多亏了车载导航的精确指挥,否则这么偏僻又没门牌的小区,计斐恐怕连地方都找不到。
顾不上深究其他,计斐连车都忘了锁,直直地就往小区里面走,接星星地址填的很细致,他很快就找到对应的单元楼,站在门口的那一刻,他突然想起从前。
也是在这么一个楼梯口,他接住了逃跑的小鹿,两次。
可后来,小鹿逃离的,却是他。
自嘲的笑在唇边浮现,没了梨涡,计斐眉眼都不动,脚步也跟着停下。
有那么一瞬间,他在心里问自己:这么做是对的吗?面对接星星明显的逃避态度,他应该追上去吗?
他在犹豫,背后的天色渐渐变沉,斑驳的墙面因为光线的缺失而被遮掩,楼道角落四散着垃圾,有奇怪的混杂的味道飘在空气里,因为夏日的闷热更加明显。
“咚!”一声沉闷的重物翻倒的声响自头顶响起,惊醒了计斐,他下意识抬头,身体先于大脑行动,几步跨越老旧的楼梯,并没有在顶楼门口停留。
因为门没有关。
“你是不是以为军哥跟你开玩笑呢?”有人在门里面说话,不是接星星。
一股寒意袭上心头,计斐一把推开了虚掩的门,闯了进去。
门内的景象让他目眦欲裂,一切的准备和考量都破裂了。
接星星穿着早上查房时的那件白色长T袖倒在地上,瘦小的身体蜷曲,把胳膊藏在了身下。
破旧发灰的沙发上坐着一个男人,身旁还站着两个年轻些的,男人被挡住了脸,从计斐的角度只能看见他半举在空中的手以及燃着的半支烟。
“你们在做什么!”惊怒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屋里所有人都投去目光,只是接星星挣扎着爬起来,眼神惊慌失措:“你是谁?走错门了,快出去!”
他想过计斐会生气,会恼火,或者会再也不理他,或者等他去拆线时骂他一顿。
可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还是在这种时刻?
接星星绝望地意识到,老天爷似乎刻意地让计斐出现在所有他不想有人撞见的糟糕场面里。
一次又一次。
来不及多想多问,他第一反应是要将不知情的计斐推出屋子,但事与愿违,不知道哪里伸出一只脚来,他重重地绊倒在地,尚且完好的右手也磕了一下。
“啊——”努力压低的痛呼还是喊出了喉咙,但接星星立刻止住了,拼命抬头去看计斐。
那双往日总是水汪汪的小鹿眼睛此时却很浑浊,额角带着新鲜的擦伤,看起来狼狈而难堪,接星星根本看不见自己的模样,他冲计斐摇头,无声地喊:不要。
计斐一定能看懂他的眼神。
当然,但计斐反手关上门,门锁闭合的声响在这方小小的空间里格外清晰,以至于全部人都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谁碰了他?”这个“他”指的是谁再明显不过。
沙发上的男人终于露出脸,是个三十岁上下的男人,长得很普通,身材精干,眼神很凶,尤其是从衣领里一直延伸到左耳的青色纹身给他原本朴实的五官渲染上一股浓郁的凶狠,加上环境的昏暗,使得他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吓人。
“你们认识?”男人冷冷开口,用力吸了口手里的烟。
“不!不认识!”接星星几乎要尖叫了,他从来不会大声说话,所以即便这样激烈也不过是像小猫被踩了一脚的音量,“我们不认识!”
“认识。”计斐不慌不忙地解开衬衫最上的两颗扣子,又卷起衣袖,露出小臂轮廓分明的肌肉线条,“有什么事你们可以跟我谈。”
接星星眼里漫出苦涩,为什么会这样,他逃跑就是怕这些人找到医院,可计斐……
几人的注视下,计斐两步走到客厅中央,竟是先弯腰抱起了摔倒的接星星,将人放在一旁唯一的一张椅子上后单膝着地,视线和接星星手臂齐平。
“你走吧,求你了。”接星星手搭在他手臂上,忍不住哀求,这些人都是混社会的,下手没轻重,要是伤到了计斐他都不敢想。
“别担心。”计斐轻拍他的手背,又伸手摸了摸他的骨头确定没有受伤,等检查完全身之后他才站起身。
“你碰的?”他盯住其中一个年轻人,又转向另一个,“还是你?”
他的表情认真得像在问老师问题,眼神却阴沉极了,右边那个黄毛条件反射般躲了躲:“看什么看!”
计斐了然地扯了扯唇角。
“是你啊。”他的声音轻松随意,没有什么怒意,黄毛心头一松,故作镇定地又瞪回来,像是要找回刚刚被吓到丢失的面子。
他刚转回眼睛,迎面却是一道雷厉的劲风,计斐一拳砸在了黄毛脸上,另个年轻人被吓了一跳,往旁边退了退,黄毛不出意外地跌倒下去。
没想到来人完全没有放过他的意思,一脚踩在他的右手小臂,甚至还用力碾了碾。
“啊啊啊——”黄毛发出凄厉的惨叫,差点疼得打滚。
始作俑者这才泰然自若地收回脚,直视靠坐在沙发上始终冷眼旁观一切的男人,唇角扬起得体的微笑:“现在可以谈了。”
男人也笑了,不过是另一种令人害怕的笑,他抬手在早已掉了漆的旧茶几上摁灭了烟头,目光在计斐身上价值不菲的衬衫和手表游走。
“小星还有你这样的朋友,倒让我吃惊。”
他每说一个字,接星星的脸色就苍白一分,几乎要坐不住,唇齿间挤出无力的求饶:“不……”
可没人听见他的话,男人继续说:“也没什么好聊的,欠债还钱而已,还不上——”
像是观赏难逃一死的猎物垂死挣扎模样一般,他幽幽掀起眼皮,同接星星对视,然后咧嘴一笑,露出几颗发黄的牙:“还不上就卖,卖个好价钱。”
身体里全部的力气都被这句话卸掉,接星星软软地瘫在椅背上,胸腔发出小兽般的哀鸣,却无法阻拦任何东西。
为什么总是这样?计斐只要接近他就会跟他一样变得很糟糕,因为他才是那个罪恶之源。
“他欠了多少钱?”听到这个答案的计斐脸上没有一分一毫的惊讶,反倒平静极了。
“五十万。”吴涛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
“借条呢?”计斐没有理会他眼神里的挑衅,只是询问。
吴涛笑容不断扩大,掏出一张有些泛黄的纸条展示给他看:“我们是正经买卖,童叟无欺,亲笔签字画押,保真!”
计斐没有笑,扫了眼借条,一挑眉:“本金二十万?”
“借了这么久,我们总要收点利息的,兄弟们还要吃饭呢!”吴涛弹了弹纸条,轻蔑一笑。
“我还了的,三十万……我早就还给你们了。”泪水从接星星眼眶溢出,他声音带着哭腔,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吴涛却不理会他,只是盯着计斐:“小星他不懂规矩,找我们哪有借十万还十万的说法?”
计斐不置可否,从钱包里摸出一张银行卡,接星星下意识阻止:“不要!”
“这里面有二十万。”计斐边说边打开了手机摄像头,“麻烦你录个视频,证明一下接星星已经还清债款,我不希望日后还有别的麻烦。”
没想到这人看着人傻钱多的,还挺有头脑,吴涛没什么所谓地摆手,一手接过银行卡,一手递了借条,又冲着镜头一笑:“****年*月*日,我吴涛收到来自接星星的还款二十万,归还借条,以此视频证明钱债两清。”
拿了钱的三人拍拍屁股就要走人,路过接星星身边时吴涛伸手拍他肩膀:“好不容易傍到个有钱的主,我们小星可要抓牢了哦!”
“不要叫他小星。”压抑着怒气的声音却同步响起,吴涛一愣,回头看见一张比刚刚被要钱时更难看的脸,他一撇嘴。
“看在钱的面上,再见了,接星星。”
破旧的门被用力甩上,墙面簌簌地掉下几块灰败的墙皮,散落在墙角,狭小的客厅里只剩两个人。
谁也没有说话。
短短两步路的距离被沉默拉成了无限长。
接星星佝偻着背,将身体缩成小小一团,计斐最讨厌他这样万事逃避的态度,好像只要装成瞎子聋子就能无视一切伤害。
并不意外,努力修炼十年的计斐率先破防:“为什么欠钱?”
语气里带着一丝妥协,他其实不在乎问题的答案,只是想说点什么。
可做好没有回应准备的计斐得到了一个答案。
“因为妈妈……生病了。”声音沙哑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