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点半,沈不渝准时抵达酒吧跟服务生交班,换上沾满各色酒渍的工作服,拎着抹布,去了后台酒柜。
还没擦两下,通往后台的门帘被人撩起,是上回被沈不渝要回七块五加班费的男服务生,说话操着一口粤语塑普:“新来的。”
沈不渝斜一眼过去。
服务生指了指:“就你。”
服务生努努嘴:“拿一瓶whisky上二楼包厢,楼梯左拐第一间。”
她充耳不闻。
服务员啧一声:“贵人点名道姓要你送酒,又不是我使唤你,小心得罪贵人让美姨知道,一定开了你!”
沈不渝停下擦酒柜的手,扔了毛巾,逡巡几遍酒柜,找到贵人点的酒,抬脚就走,跟堵在门口的服务生擦肩而过,从始至终都没施舍他半个眼神。
服务生一肚子火:“拽什么。”
他嗤一声“小粉仔”。
沈不渝上了二楼包厢,懂规矩地先敲门再推开,门缝渐渐拉大,包厢里只点了一盏暗灯,光线黯淡,她被美姨耳提面命过很多次夜场的规矩——少说话少乱看多做事。
来夜场的没几个清白人,坏了规矩是要被当场杀鸡儆猴的。
沈不渝不当那个白死的鸡。
从进门第一眼,眼睛就垂着,放下酒就走。
“站住。”
“让你走了吗?”背后的人来者不善地开口。
沈不渝停下脚步,顿了顿,表情冷淡地回头。
半明半暗的包厢里诡谲幽深,圆环沙发的中心立着一道背影,那人左手搭着沙发边沿,右手指间夹着一根烟,说话间唇间吐出烟雾。
“过来给我斟酒。”
沈不渝走近,随着距离的缩短,视线越来越清晰,就在要看清那人的脸时,她移开视线,低头看桌面。一手擦拭高脚杯,一手撬开酒瓶塞子,手腕晃动两下走个形式,开始斟酒,红色酒液渐渐溢满杯口,她放下杯子,默不作声地收回手,还没直起腰,只见夹着烟的那只手掸了掸烟灰:“多了。”
她重新斟了一次,这次只有半杯的量。
“多了。”
沈不渝深吸一口气,按捺住胸腔的火气,耐着性子放下高脚杯,还没继续下一步,就听到对方戏谑地咄咄逼人:“我说多了,你听不懂吗?”
握住高脚杯的手指攥了攥。
沈不渝掀开眼皮,一潭死水地望着沙发里坐姿懒散的男人,她缓慢地抬起手腕,在对方的注视下猛地朝他泼了过去,刹那间包厢里充斥浓郁的酒精味,她面无表情:“现在空了。”
她把高脚杯倒过来,示意一滴都没有:“满意吗?”
空气有过一刻的沉寂。
“脾气还是那么坏。”
宋浔轻笑着拍了拍衣服:“不经逗啊。”
他看向沈不渝的眼睛里没几分笑意,刚巧,沈不渝也动了动胳膊,克制自己往他那张欠嗖嗖的脸上揍一拳的冲动。
宋浔:“怎么来酒吧上班了?”
问完,他又煞有其事地上下打量沈不渝,拖着尾音噢一声,示意自己猜中了原因:“跟我结束合作,没钱了,要喝西北风了,只能来酒吧打夜工挣钱是吗?”
沈不渝居高临下地睨着他,一言不发,宋浔一个人唱独角戏:“你看看现在几点?快十一点,哪个高三学生不在家准备洗洗睡了,就你,还在这端盘子递酒,累死累活温饱都解决不了。”
“沈不渝,我的钱比酒吧好赚。”
“还是你宁愿在酒吧上班也不跟我合作?”宋浔收敛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眉眼锐利精明地看她。
听他又绕回合作的话题,沈不渝猜不准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这人渣回来肯定没好事。
一回来就找上她更没好事。
“跟狗合作都不跟你合作。”沈不渝领教过宋浔坑人的本事,表面惺惺作态打着喜欢林西的幌子让她监视,背地里伺机埋伏对林西别有所图,鬼知道这人渣后面会干什么。
但不管他干什么,如果沈不渝继续与他交易,她也是帮凶。
彻彻底底地沦为林西的对立面。
“宋浔,别再打我帮你做事的主意,没门。”
沈不渝留了个心眼:“你回来想干什么?”
宋浔无视她拙劣的套话技术:“你既然决定不帮我做事,我也不逼你。”
他把燃烧殆尽的香烟捻灭。
“我来是想问你一件事。”
他摁着烟头转了转,漫不经心的动作里攫着一股狠劲,嗓音倒是维持平淡:“薄晋言跟林西什么时候开始的?”
沈不渝迷迷蒙蒙的思路一下子变得通透。
宋浔监视着林西的感情状况,以前的烂桃花多半是学校的男生,浅薄无知、不成气候,林西的家世也令那些男生难以高攀,他没放在心上。
但这次是薄晋言。
一个沉稳且与林西家世相当的成熟男人。
宋浔有了危机感,似乎这危机感还很强,不远万里地从津市赶回南洋。
“不知道。”
沈不渝气死他:“知道也不告诉你。”
-
夜场下班回家,沈不渝洗漱上床,打开与林西的共享闹钟,没想到这软件还会推送天气预报。
“预计明天将阴转大雨,记得带伞。”
又是一个夏雨天。
第二天出门前,沈不渝塞了把伞在书包里,骑着共享小电驴到学校没多久,阴云密布,闷雷滚滚,空气潮湿闷热,鼻腔里像是堵了一团热棉絮。
到了教室,刚放下书包,易圆圆凑过来:“渝姐你今天来的好早。”
“起得早。”沈不渝没说她因为宋浔的事辗转难眠。
“还好你来得早,要不然一会儿下大雨,身上全湿了。”易圆圆吐槽今年南洋总是下雨,还下得特别大,“上次我家小区的人工湖就被淹了,里面养的小鱼小乌龟被冲上岸搁浅,车来车往的给轧扁了!”
沈不渝准备趴下补觉的动作一顿。
下一刻,迅速拉开教室后门,直往天台奔去。
好在还没下雨,小乌龟被抢救及时,沈不渝盖上盖子,拎起水箱下楼,思考着得给来财换一个地方。
气温高的时候天台晒,暴雨天雷电交加,天台不安全。
得换到一个室内的、没人的安全环境。
脑海里很快蹦出一个符合要求的地点。
图书室后面的废弃杂物间。
沈不渝静默地站立着,拎着小水箱,来财在里面缓慢地爬来爬去,抻出脑袋偷瞄她,见她发现,又立刻把头缩回去。
她骂了声胆小鬼。
不知道随了谁。
思前想后,没有比废弃杂物室更适合的地方,沈不渝向现实低头,拎着来财去了图书室。
这个点都在准备上早读,图书室也还没开门,一个鬼影都没。
沈不渝带着来财闪了进去。
杂物室里落了厚厚的一层灰,天花板结满蜘蛛网,呼吸里都是一股久不见阳的霉味。
桌椅原封不动地摆着。
就连一年前沈不渝丢掷在地板的易拉罐,也一动不动躺在原地。
这里像是被时光遗忘的一个角落。
所有的一切都保留在原来的样子,只是人一旦进入这里,所有的回忆全部纷至沓来。
比如她是怎么被人引到杂物室来的。
她是怎么在众目睽睽之下“捉奸”。
还有,宋浔是如何掐着林西的脖颈强吻,再制造一场轰轰烈烈的闹剧,将林西与她扯入一场匪夷所思的“狗血三角恋情”中。
沈不渝一脚踢飞易拉罐,抽出纸巾,擦干净几张桌子,把水箱藏在一个较为隐秘的位置。
揭开盖子,来财正两只脚往上爬,尝试越狱。
沈不渝冷酷无情地把它戳下去,小乌龟摔了个四脚朝天,扑腾个不停,她揪住来财的小尾巴:“就好好待在水箱里,别乱爬。”
一番恶劣的警告,来财蔫蔫儿地缩回水箱。
把来财安置好,沈不渝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赶在早读课前回去。
轻手轻脚地关上杂物室的门,拐上楼梯,走了两步,视线里忽然闯进两道熟悉的身影。
沈不渝灵敏地躲在墙后。
“欣悦,你跟林西还没和好吗?”
说话的女生沈不渝有印象,上次在食堂见过,后来她打听了两句,是那个考试成绩总被林西压一头的文科千年老二,赵瑞雪。
陈欣悦娇蛮地嘀咕:“谁要跟她和好。”
“每次都是我主动找她,这次她不来找我,发小情谊就这么断了算了,反正她也不在乎我!”说着说着自己先哽咽住,别扭又闷闷地小声说道,“……她都不把我当最好的朋友。”
赵瑞雪小心地牵住陈欣悦的手:“我把你当最好的朋友。”
女孩子声音柔柔的、弱弱的,陈欣悦想要抽出的手顿住,一时间不忍心拒绝,别过脑袋生硬地回一句:“还是你好。”
赵瑞雪鼓足勇气:“今天下午的三模演讲会,你可以跟我坐在一起吗?”
高中三年陈欣悦跟林西形影不离。
上厕所、吃饭、体育课、学校礼堂听公开课……即便有过分歧和小别扭,她们也是坐一起。
突然与除了林西之外的人一起坐,陈欣悦有些犹豫。
“你不想的话也没关系的,我还是会把你当最好的朋友。”赵瑞雪善解人意,“欣悦,以后你有什么不开心的都可以跟我说,我可以当你的树洞,你不用觉得有负担,你的事情对别人可能是情绪垃圾桶,但对我来说不是。”
情绪垃圾桶。
陈欣悦眼底闪过一抹失落,旋即又涌现一丝不服气,青春期的小女生总是喜欢在一些细节中作比较:“好,今天我们坐一起。”
“反正林西要作为尖子生演讲,她跟老师一起坐第一排。”
两人聊了几句在楼梯口分开。
陈欣悦回教室上早读课,赵瑞雪还要返回一趟办公楼,她是学委,得在上课前跟授课老师沟通复习的事。
赵瑞雪经过图书室时,无意间瞥了眼关紧门的杂物室,还未细看,走廊尽头突然传来一声咳嗽,将她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前面走来一个身形出挑的女生,手机用两根手指拎着,边走路边悠悠地给手机转个圈,标志性的一头浓密长卷发凌乱张扬地搭在背后,她比赵瑞雪高出一截,与赵瑞雪擦肩而过时,被风吹过来拂过她的肩膀。
高三年级没人不认识沈不渝,赵瑞雪忍不住侧头看一眼。
意外对上沈不渝垂睨的视线。
那是一种带着侵略性的眼神,漫不经心又洞若观火,让人无所遁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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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前打鸡血是每个学校的惯例。
一会是尖子生发表励志演讲,一会是前几届优秀毕业生返校分享高考心得,一会是播放感天动地的助考视频,翻来覆去还是老三样,南洋中学也不搞强制学生听演讲那一套,不少学生觉得没意思,纷纷表示不去。
沈不渝素来都是不去大军中的一员。
易圆圆托腮:“渝姐,待会儿演讲的两节课,咱俩一起复习英语吧。”
“不。”
“那我给你讲讲几个高考必考的地理题?”
沈不渝边算题边回:“我去听演讲。”
这话不差似听见世界罕见奇闻录,易圆圆瞳孔放大:“你、要去、听、讲座?”
沈不渝睨她一眼:“结巴了?”
“是震惊了,”易圆圆奇怪地问,“渝姐,你以前不是从来不听这种东西的吗?”
无趣枯燥还浪费时间。
沈不渝将答案誊抄在答题卡上,答完整张试卷,开始搜罗答案出来对,对的不画勾,只把错题画个圈圈:“现在想听了。”
“你不是羡慕学神们考的分多吗?那就多去听听,没准能从他们的演讲稿里学到点真东西,对你高考有帮助。”
她想了想,随口糊弄:“比如什么三短一长选长,数学选择题不会就蒙带根号二的。”
易圆圆摸摸下巴,觉得有点道理:“那我也去。”
沈不渝欣慰地薅她脑袋:“不错。”
还是那么好骗。
去学校礼堂前,沈不渝又去了一趟杂物室。
小乌龟还算听话,没有到处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