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一行一进布店，一路跟着她们的人赶紧往外跑去报信。
布店老板很会做生意，开辟暖阁雅间让客人坐着喝茶，掌柜让女娘们奉着上好的布匹让贵客们一一挑选。裴绥昭本没打算买多少，奈何这些芙蓉彩锦都织得好好看，她真想全买下当艺术品欣赏。
这一看时候就久了些，似是有后来者嫌她占地方碍事，出言讥讽：“别以为在贵人面前巴结讨好，自个就能成为贵人，装样的穷酸货，买不起别搁这碍眼。”
裴绥昭正对一幅绣品看得入神，突然听到这话，抬眼环看一圈才看到斜对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个花孔雀，看他这眼神，裴绥昭明白是在说她，顿时有些好笑，原来这种人不是虚构的。
她不搭理，男人被无视，恼羞成怒站起来指着她：“说的就是你这个穷酸货！朱掌柜，你们怎么做买卖的？这点眼力劲也没有！”
从男人先前的话里听出来，他应该是去过虞府宴席的，也清楚裴绥昭是虞霁初身边的人，还能弄出这一出，裴绥昭猜测这人是在迁怒。宴席过后，芙锦县有门道的都知道打仗的事了，虞府又收到许多拜帖，如今虞军守剑南道，他们哪能不巴结虞家人。
这人可能就是递了拜帖被无视的之一，裴绥昭颇为无语，这是剑走偏锋？那这出戏应该没唱完，还有唱红脸的没出场。
她不着急，坐那等着，果然，朱掌柜左右为难，此时，另一名男子从门口闪亮登场：“听见里间吵吵闹闹，曹某就细听了一耳，郑兄，你糊涂，怎能对娘子如此无礼。”
接下来的一切都不出乎裴绥昭所料，红脸把裴绥昭一顿捧，拉着白脸赔罪，又要亲自买下布匹赔罪，以换裴绥昭舒心。
裴绥昭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一匹匹挑着布，每多挑一匹，那两位脸色就垮下来些，直到裴绥昭挑到第十匹，曹某人终于忍不住：“裴娘子，曹某今日出门匆忙，并未带太多……”
“阿蛮，付账。”裴绥昭说完就抱着白小卷起身，白小卷早就想对他们龇牙，这会裴绥昭背对他们，她果断龇牙低吼，裴绥昭轻拍她的小屁股：“好了，不用这样。”
见她们一群人抱着布匹施施然走出去，曹郑二人气得咬牙切齿：“不识好歹的东西，大爷迟早让你见识见识曹家家规！郑大，你说，我曹传娶个商户妇人做妾，是不是抬举她了！”
要说这曹家在益州确实是大家，曹传这一分支在芙锦城日子过得很舒坦，衙门里有人，盐井，粮油加桑田，曹家人手上捏着不少，不过大家族人多，亲疏也有别，旁支各房分到手的自然不如主家，而各家中每人分到的也有多有少。
曹传家里靠家族分红能勉强度日，但他从小就眼红比他家过得好的族人，一手阿谀逢迎之术练得炉火纯青，不放过任何能钻空隙的法子。这回他瞄准了虞家，想方设法想靠近虞霁初，奈何人家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走正面不行，那就迂回行事，裴绥昭一出门就有人将消息告诉他，他设想了几种法子，最终在布店等到了机会。哪知道裴绥昭从始至终也没把他放眼里，这激起了他的愤恨。等他得到他想要的，妇人就再无用处，他要有仇报仇。
曹传家中已有一妻两妾，他爹就盼着他能读书出人头地，但如今天下大乱，读书人的出路还不知在哪。听儿子把纳裴娘子为妾的想法一说，他勃然大怒，但细听之下，又觉得此路可行，只要搭上煊赫的虞家，曹家主家又算得了什么，到时，他也可坐上族长之位，将经年屈辱尽情抒发。
晚上进裴绥昭房间前，虞霁初已把白天的事摸得一清二楚，她正想着要怎么安慰，抬眸一看，裴绥昭坐在椅子上，丝毫没有就寝的打算。
“还没睡。”虞霁初说得温柔又小心。
“等你，有话要对你说。坐。”裴绥昭此时不吃这套，给她倒了杯热茶，开门见山：“马上新的一年了，我想想问问，你是不是要一直在剑南道坐镇，短时间内回不了鹤尾？”
虞霁初斟酌回道：“昨日刚收到战报……”
“你不用告诉我这些，你就回答我是不是。如果是，能不能让人先送我回鹤尾，我想家了，也有很重要的事要做。当前打仗，军需……”
“绥昭，我不会让你独自回鹤尾。”四目相接，虞霁初看到裴绥昭眼里流露的失落，瞬时软了声气补救：“如今四处战乱，从益州回鹤尾，路途中随时会遇险。还有，你，你真忍心抛下我？”
哪就谈到抛下这么严重的事了，她回去是要试着研制压缩饼干，现在有了幽荧，她就像有了个能问能答的老师，能把每一步详细拆解，相信技术难关会很快攻破。不久后，压缩饼干加红糖块，就是虞军最能补充体能的军粮。
这件事写信回去太浪费时间了，有些事信纸上也说不清楚，旁人理解不了，只有她亲自回去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做出来。
也想过益州建场，但整个剑南道都只产水稻不产小麦，加上地形险峻，从别的地方运进来太费时费力，完全没必要。
她当然也舍不得离开虞霁初，但大难当前，人生总不能在温柔乡里缠绵等死，有能力做什么的时候，她还是想尽力去做。
这一番话说完，她以为虞霁初会立刻答应，哪知道虞霁初沉默半晌后才说：“那再等些时日，我让斥候先去探探路。”
嗯？她不理解，这是把她当小孩哄吗？战事又不是一成不变的，斥候一来一回的时间，人家要么打完了要么开打了，就算真要用到斥候，不是应该边走边探？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裴绥昭头一次对虞霁初这么神情严肃，虞霁初迎着她的目光没有回避：“绥昭，我要安排好这边的事才能走。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回鹤尾，这点没得商量。”
答非所问，那就是说中事实，裴绥昭没追问她瞒着什么，只是侧目轻笑一声：“那不走了，开春我去昭关，负责水稻杂交的事。”
“不行，绥昭，我在哪，你在哪。旁的事，都不用你操心。”虞霁初说完起身走了，这回避继续沟通的模样让裴绥昭很无语。这算什么？软禁吗？裴绥昭心头一阵无力，她以为和虞霁初发生这种冲突还早得很，原来不知不觉中，她已经陷得太深。
新年第一天，虞霁初为哄裴绥昭开心，召集人击鞠，也就是打马球。这又是益州豪绅士族共襄盛举的大事，要是往日裴绥昭也会兴致勃勃，但她当前内忧外患，实在没有心思欢呼。
这件事也不算很出格，虞霁初平日都克己奉公，要不是为了她，也不会在这时候办这场球会。她都能想到那些属官接下来会怎么骂她了，她自个都恍惚，难不成真是个祸水性质？
“绥昭，你不开心。”
她借口要上厕所，躲在阁楼不想下去，幽荧出现，听得出来很是关切她。她苦笑一声：“是我把事情想得太理想化了，我并没有处理这种冲突的能力。我喜欢她，只是把她当成喜欢我的虞霁初去喜欢，可她又不仅是我喜欢的虞霁初，她有她的身份和使命。有点难办，幽荧，你说，我该怎么办。”
“要离开吗？”
幽荧直击她心头，她浑身一震：“你的意思是，你能带我回去？”幽荧眨了眨眼睛，裴绥昭的曾经没在她这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她不能骗人，这件事她做不到，起码现在做不到。
不过为了船长，她还是想争取一下：“我们暂时回不去了，只能去流浪。相信我，终有一天，我们都能回到家乡。”
门被推开，幽荧迅速隐身，虞霁初目光幽沉盯着她隐身的地方，过会才缓和神色走向裴绥昭，握住她的手：“冷着了，怎么不早说。”她召人搬来了桌椅和炭火，桌子上迅速上了茶和点心，又让丫头们拿来狐裘毯给裴绥昭盖在腿上：“坐这看也挺好。”
裴绥昭的手有些僵硬，被暖了好一会才松弛，周围站了好几个丫头，她想把手抽出来，但虞霁初就是不松开，还用眼神示意她：毯子盖着，不怕。
马球场赛事激烈，裴绥昭却心有戚戚，幽荧的话她听明白了，原来把她弄到这来的人那么不靠谱，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跟着幽荧去流浪？去哪流浪？太空？那还不如现在就安详入土，她的愿望是当咸鱼，和太空流浪一个字也不沾边。
大年初六，曹家请的媒婆上门找裴绥昭，虞霁初正在书房看阿娘回信，如今阿耶兰罕和阔甸都出兵，这相当于拖住了崔观和左望周的脚步。虞素韵让她安排好益州事务，返回鹤州，但裴绥昭要留在益州，只要土泊泥妄动，就坐实裴绥昭是神使，推出去缓兵，能缓一时是一时。
虞霁初捏着信纸用力，恨不得揉碎，正要唤岑稷进来，有丫头进来报：“县主，裴娘子和人吵起来了。”
一路急匆匆赶到裴绥昭所在的院子，只见裴绥昭冷脸红眼，见到她来，眼眶瞬间泛出泪来，却别过头不看她。
一旁的婆子见虞霁初来了，赶紧低下头，她不懂裴绥昭对说媒的反应为何如此激烈，但要先告状：“县主，您看这裴娘子，老身好歹是官媒，她这无家无族独身一人，找她商量婚事，怎就是辱她了？那曹家大郎……”
“住口！来人，拖出去！谁把这人放进来，杖三十再赶出府！”
跟着虞霁初的人鲜少见她发怒，更没见过这滔天怒火，岑稷赶紧指挥人将事办妥，该赶的赶，该打的打，执行得飞快。她很清楚，要是在这时候拖沓，只会换来虞霁初更盛的怒火。
白小卷冲过去一口咬在媒婆腿上，要不是阿蛮眼疾手快抱住拉走，媒婆腿上的肉就要被撕掉一块。裴绥昭生气激发了她的野性，她在阿蛮手上奋力挣扎，嗷呜乱吼，一副不咬死敌人不罢休的模样。
“好了，你别添乱，你乱吼，她更生气。”岑稷从阿蛮手上抱过白小卷，使劲箍紧她赶紧离开院子。
人都走后，裴绥昭转身回屋，听到身后跟着的脚步声，她哑着嗓子低声道：“我想一个人待会。”
虞霁初跟在后面，差点被关上的门撞到鼻子，站了一会举起的手敲不下去，只能移去窗边看人。
靠在门上，裴绥昭用力捂住脸，她明白她的反应在媒婆眼中像个疯子，这个时代任何一个人都会认为她行为过激，可她确实感受到屈辱。屈辱过后又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躲过这一次，难道就能一劳永逸？不，只要她还生活在这里，只要大家的思想不转变，她就是所有人眼中的异类。将来不管是无意还是有意，这种事情，并不能杜绝。
步履沉重走到椅子边坐下，她仰躺着闭眼，眼角渗出泪珠滑落，窗外的虞霁初看得心惊：“绥昭。”
裴绥昭悠悠坐正，目光从模糊到清明，看到窗外站着一个浑身写满忐忑不安和小心翼翼的人，那人轻咬嘴唇与她对视，眸光盈盈如水，温柔包裹着她。她感觉到被爱意包围，忽而笑了：“傻站在那做什么，进来。”
虞霁初进来后也不坐，就站她跟前担忧地看着她，裴绥昭只好起身，但一个拥抱让她莫名起了委屈，抵靠在虞霁初颈间长久不语。虞霁初拥着她，让她在怀里舒缓情绪，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抚着她的背，像在安抚一个无助的孩子。
“我想回鹤尾。”裴绥昭瓮声瓮气带着哽咽。
“好，回鹤尾。给我三天安排这边的事，三天后辰时出发。”
虞霁初竟然给了准信，裴绥昭有些诧异地抬头，看清虞霁初的目光，她知道这是真的不是哄她，一时激动得将人抱紧。
“你坐，别累着。”虞霁初扶裴绥昭坐下，随后眸光流转，脸颊绯红，在裴绥昭一脸懵懂的目光中坦然坐在她腿上，双手绕过她颈间环住，抵额相向，垂眸低笑。
裴绥昭后知后觉全身烧红，虞霁初又轻笑一声，像只猫一样软软地靠在她胸口：“绥昭，不要推开我。”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有些乱，更新不定时，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