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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春信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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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的天气总是忽冷忽热阴晴不定,年少时每一个春天,只要天气稍稍回暖,李琅月都会急不可待地脱掉厚衣裳。

李琅月不喜欢穿厚衣裳,只要穿上了那些厚衣裳,整个人都会变得无比笨重,习武的效率必然大打折扣。

沈不寒每个早春的任务,就是督促李琅月把脱掉的衣服穿回去。

“听话,把衣服穿着,不然染上风寒不仅又有苦头吃,还耽误习武得不偿失。”

“可是这些衣服穿着真的很难受,一穿上人就变成捆着的大粽子了!现在真的不冷!”

沈不寒哄了半天还是无济于事,只能拿出应对李琅月的杀手锏。

“你要是不听师兄的话,下次上课走神没听明白的地方,就自己去问师父,别来问师兄了。嘴馋了想吃什么,也别来找师兄了。”

“行行行,都听你的还不行吗……”

少时的李琅月受到了沈不寒的“胁迫”,只能败下阵来,老老实实地放下手中的剑,不情不愿地穿上沈不寒递来的衣服。

“师兄你看,我都听你的话把衣服穿上了,你能奖赏我一些枣泥山药糕吗?”

在沈不寒面前,李琅月一向是懂得如何得寸进尺的。

“不行,你今天不听师兄的话……”

“可是我现在听话了呀。”李琅月不停地摇着沈不寒的胳膊:“师兄,求你了……”

沈不寒长叹一声:“就这一次,下次再这样,说什么我都不理你了。”

沈不寒每次都不想再这样纵容李琅月了,可每次到最后,输的还是他。

包括这一次,他又输得一败涂地。

从一开始,他就应该不计代价地阻挠她回京城,他就应该拿刀架在满朝文武的脖子上,用最卑劣残忍的手段,威胁所有人反对和亲。

他就不该允许她放纵的靠近,他不该纵容自己一次次地沉溺。

他明知不该,可到最后,还是没能控制自己的心。

“这六年,我不在你身边,是不是都没好好穿衣,好好吃饭?”

沈不寒将李琅月紧紧地搂在怀中,生怕她像一缕烟,一不小心就散了。

李琅月靠在他的胸口,能清晰地听见沈不寒的每一声心跳,一声盖过一声,如殷殷之雷。

李琅月环抱住沈不寒,泪水将沈不寒的锦衣尽数湿透。

她此刻拥抱之人,不再对她客气疏离,敬而远之,不再一口一个“奴婢”“公主”。

雪中春信至,她的怀风,回来了。

******

李琅月此时有很多话想和沈不寒说,千言万语,愁肠百结。

是这六年的寤寐思服,辗转反侧,每次想到他和师父师娘,就是心如刀绞,痛不欲生。

是这六年,全靠往昔那一点一滴的回忆,靠着无法宣之于口的爱,郁结于心的恨,撑过暗无天日的每时每刻。

是这六年,她只能戴着面具,躲在角落里,远远地看上他一眼。

是这六年,她知道在某个角落里,他也在偷看她,但只要她一转身,就只剩下雪泥鸿爪的残影。

但是最后,李琅月将那些浓烈的情绪全都压下,只化作一句:

“怀风,明日陪我进宫面圣吧……”

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一定……只能这样吗……”

沈不寒将李琅月箍得更紧了。

一旦进宫,将真相揭露于世人跟前,就相当于欠了李宣一个天大的人情,就再难有回头路。

“废太子一脉所有人,我在陛下即位前就都杀了,一个都没留下!”

“至于裴松龄那些害过师父的人,我会慢慢找机会,把他们一个个都杀了!你若是等不及,可以和我说一声,我立刻可以让他们死得无声无息!”

“可是……可是你为什么……要赌上自己……”

沈不寒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惶恐。

“不只是我,师父师娘,也不会愿意看见你赌上自己的余生,为他们复仇翻案!”

沈不寒眼尾猩红,手上的力道之大,恨不得让李琅月融入自己的血脉,将李琅月囚禁在自己的身体里,不再放她离开。

他怕只要他松手,她就会离开他,或是永远地陷入沉睡,再也唤不醒。

李琅月抬手,触上沈不寒那双好看的眉眼,有温热的泪顺着她的指尖,刺向她的心口。

“怀风,世人最在乎的,除了姓名荣华,便是名望。这一点,你比我清楚。”

“不然六年前,你也不会冷冷地将我甩开,不会用自己半条命去和先帝谈条件,换师父身后追封厚葬的哀荣。”

正是因为世人在乎名望,故而在沈不寒跌入泥沼恶名缠身时,昔日同窗好友纷纷与他割袍断义,来保全自身的名望。

故而六年前的圣都城门前,沈不寒对她恶语相向,声称与她恩断义绝,来保全她的名望。

“可是德昭,名望都是虚的,我早已不在乎!”

沈不寒握着李琅月的手,轻轻挪到自己的唇边,极尽虔诚地吻上李琅月的手背。

“德昭,先前是我想错了,是我错了……”

沈不寒一手牵着李琅月的手轻轻细吻,而另一只手不断轻抚李琅月的面庞,用指腹替她擦去断线般的眼泪。

“德昭,先前我只想着如今已是残废之身,不敢贪图再生妄念。我只盼着能有更好的人,对你珍之重之。我只要远远地看着你守着你便好……”

“可那日在万国春,我清醒地认识到,我就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小人。我没有那么大肚,我会有私欲,我会想占有。即使明知不配,我也会生出贪恋,希望你只是我的……”

时至如今,沈不寒再也不愿隐藏自己的心绪,他愿意将自己整个人全部剖开,将他所有心思毫无保留地展现在李琅月面前,哪怕可耻卑劣。

沈不寒凝望着李琅月的眼睛,用自己的额头轻轻地抵上李琅月的额头。

“德昭,我不敢奢望太多,我只求能做你的面首门客,终身伴君左右。”

“我们离开圣都,我随你一起回河西。你若是不喜欢河西苦寒偏僻,那我们就去别的地方。去江南好不好,你不是一直想看江南佳丽地是什么样子吗?”

“德昭,我都听你的,只要能在你身边,只要你好好的,我怎么样都可以……

他只要她好好的,言外之意,他绝不会让她去和亲。

古往今来,那么多和亲公主,或因背井离乡水土不服,心中郁结英年早逝;

或被迫委身蛮俗,受尽凌辱,像货物一样辗转于蛮夷之手;

或在夫婿死后,备受出身土著部族的姬妾仇视,被虐杀或殉葬……

总之,和亲公主,无一善终……

沈不寒与李琅月的呼吸交缠在一处,李琅月看见沈不寒眸中的颜色,如青碧浮萍揉入春水暗涌,在一片破碎中浮浮沉沉,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惶恐不安的后怕,带着极尽卑微的渴求。

李琅月知道,沈不寒能说出这样的话,必然已是孤注一掷,为她留了一条后路。

河西是她经营多年的地盘,只要她回去,割据一方完全不是问题。

江南原是崔佑虔的地盘,亦是兵精粮足的富庶之地。崔家想重回朝堂,沈不寒想带她远离朝堂,完全可以和崔佑虔达成交易。

然后,如果计划顺利的话,和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华阳郡主谢离一样,这个世界上也不会再有沈不寒这个人。

沈不寒至死,都会是恶名满身。

然而,如果计划不顺利,她最坏的结果,不过也就是去和亲。

但是沈不寒,必死无疑。

以沈不寒的性格,他甚至会在死前把所有的祸水都引到自己身上来保全她,任凭自己千秋万代受后人唾骂。

李琅月望着沈不寒,一点都不敢再往下细想。

许久,李琅月方才开口。

“怀风,你不是不在乎名望,你是不在乎自己的名望,只在乎我的声名。”

李琅月牵过沈不寒的手,将他的衣袖微微向上撩起,伸手抚上沈不寒腕上那道几乎要了他性命的狰狞伤疤,胸口泛起苦涩的剧痛。

“可你的声名,我在乎……”

李琅月握着沈不寒的手都在抖,沈不寒在狱中割腕自尽的那一幕又浮现在了她的眼前,椎心刺骨。

“怀风,我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

“六年前的旧案,那些腐心噬骨的仇恨,就像长在我身体上的脓疮一样,真相一日不大白于天下,你和师父一日不得昭雪,那脓疮便会溃烂一日,就会像心魔一样折磨得我的余生日日夜夜不得安生!”

李琅月捧起沈不寒的头,踮起脚吻去沈不寒唇畔的泪水。

“所以,哪怕刮骨剜肉再痛,我也必须这么做……”

她要让世人知道,是废太子罪有应得,是元德帝和皇室辜负了苏贽舆和沈不寒,让他们蒙受了这么多年的不白之冤。

她要世人,还沈不寒一个郑重的道歉。

沈不寒望着李琅月星火燎原般的双眸,他知道,他阻不了她,也不能阻她。

辛院正说过,李琅月是心病。

那天在万国春,她说她走不出元德二十一年了。

是他,困了她六年……

沈不寒太了解李琅月了,李琅月一直是一个必须亲自直面风雨了结恩仇的人。

李琅月被遗弃在西川山道上的那年,黑云压顶,电闪雷鸣,暴雨狂风摧折下的山林形同魑鬼。

李琅月起初生理性地恐惧雷雨,每逢雷雨之夜便会全身上下痉挛抽搐。

但后来,每一个雷雨大作的夜晚,她都会一个人独自坐在庭院中,禁止任何人相陪。硬生生将自己熬到再也不害怕为止。

元德帝是故意让李琅月随苏贽舆出征西川的,师父本想替李琅月推拒,但被李琅月自己拦下了。

讨伐西川时,李琅月也从未躲在军中,在她曾经最为恐惧的土地上,她拼杀在最前线,亲手将剑,捅进曾经最恐惧之人的心脏……

这个旧案的脓疮,他只有让李琅月亲手剜去,李琅月才会放过自己,才能真正从血色蔓延痛不欲生的元德二十一年中慢慢走出来……

“好,我陪你进宫。”

沈不寒俯身吻在李琅月的眉心。

这一次,他又妥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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