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去去,后面排队去。”
晏不归刚迈开腿就听得一声不耐烦地催促,随后未及抬头就被人推搡着去到一边。
“发什么怔?赶紧的,别挡道。”
话音没落,又是一阵推。
“呦,是个瞎子。”
锁链摩擦产生的锐鸣冲进晏不归耳朵,他被人拽上胳膊,那人说:“跟我来。”
你说来就来?
晏不归不想跟他走,可腿脚不听使唤。
“行了,在这处排着。”
眼前一片漆黑,晏不归侧首,欲寻找有光的地方,不想头刚转动就让人拍了回去,同来的还有一句:“眼珠子都没了,看也没甚用。往前一步。”
啧,感情方才的瞎子说的是自己。
晏不归配合着向前,问道:“这是何地?”
“何地?”
“哈哈,他问这是哪儿?”
过大的嘲讽声引得“领队”不满,吼道:“吵什么吵?吵什么!生前恶贯满盈,死后还当此间是阳关地吗?!”
人死后天魂归天,人魂守身,地魂则入冥界清算生前事。而冥界为提高效率,又按死时判词分了为善道与为恶道。
晏不归结合“恶贯满盈”判断出所处的地方便是为恶道。
所以,他是死了?
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没印象?晏不归摸向眼眶,眼珠子呢?
正疑惑,周遭一阵骚动,然后晏不归就听到了惊呼,以及波涛骇浪的声音。
“嘭”。
他好像砸到人了,跟着是刺耳钻心地嘶吼。恶臭扑鼻,有什么东西拉他脚,很快又没了......
“别怕。”
晏不归被人抱在怀里,那人在他耳边轻语。晏不归本也不怕,却因这声儿感到莫名地安心。
鼻腔呛进河水,一股子血腥味儿。他不喜欢,手开始乱摸,摸到只胳膊,胳膊上黏黏糊糊,随后枯骨似的东西将他圈了起来,护在中间。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哗啦”声后,晏不归再次落地。
这次他身处熙熙攘攘的集市,静立街道中间,耳听小贩吆喝不断,眼看叫好不绝的人群。
男女老少、高矮胖瘦、着装五颜六色,还有这天,他抬头......
晴朗的天空忽然暗了下来。
周遭先是阵寂静,跟着从云层涌出不知名的黑色团雾,团雾渐渐凝成一张张长相狰狞的面首。
面首骤然俯冲,向下袭向城镇。城镇里的人躲避不及,纷纷于惊恐中倒下身。
晏不归顿然失色,抬手施法,本该形成的防护结界并没如他预料般出现。
“娘!!!”
近处女孩儿将将站起身,一道团雾就冲她而去。
晏不归连忙扑过去,却从女孩儿的身体穿至另一侧。跌坐在地的晏不归看到人脸团状物贯穿她的身体,伸臂到他面前,摊开手,掌心放着女孩儿的心。
那心血淋淋的,还在跳动。
晏不归大怒,出拳攻向貌若恭敬的面首。
面首毫无变化,倒是晏不归,站在黑色烟雾中间,与女孩儿来了个面对面。
女孩儿木然垂首,望着胸前大洞,又顺着“咕隆咕隆”往外冒的血看向地上积攒已久的血泊。
血泊倏忽间变做激流,女孩儿一个没站稳,倒了下去。晏不归伸手去抓,却踩空似地踉跄大步。
再回首,火光吞噬了一切。屋舍、城镇、田地、草野、山林......到处都是火。
他站在火的中间,正感烈焰灼身,忽听一声巨响,便见“红瀑”从地底窜了出来,带着令人作呕的腐烂气息,淹没了大地。
“红瀑”形成的血湖底部,晏不归如被套上枷锁,沉溺其中不能动弹。片刻后,耳畔响起谩骂:“滚,滚远点。”
“扫把星。”
“就是你,是你害死了大家。”
“炼狱苦寒之地才是尔的归宿,跟咱家回吧。”
“回吧......”
“回吧。”
望不到头的湖里忽然伸出无数双手,这些手缠上晏不归,从脚踝迅速攀延至脖颈。
地面开始凹陷,周遭一片污黑,他猝然失重,坠入万丈深渊。
躺在床上的晏不归猛地睁开眼,鲜血的腥气儿伴着怔忪飘到现实,与心悸一起侵蚀他的神经,以致看见满地、满床、满眼的血。
可是环顾四周,物物洁净如新。
入目的灰色床幔,盖着的织锦厚被,还有空气中淡淡的清木香,无不在告诉他,这只是一场梦。
梦得如此真实,真是日了鬼了。
晏不归长叹一声,霍然坐起,呆如鹅。空空如也的记忆令他瞬间泛起无数疑问,最后在迷茫的脑袋里想起,他叫晏不归。
“晏不归。”晏不归呢喃,低头抚上挂着的玉佩。
雁不归?我还终不离呢。刚刚醒来的钟黎在玉佩中哂然一笑,随即盘算起出逃的事。
灵嘛,当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而且,看晏不归这傻乎乎的样儿,应该没意识到他的东西生出了灵。既如此,不溜白不溜。
玉佩随晏不归起身的动作,顺着垂下的衣裳吊在腰间。晏不归探指勾起,色泽倒是通透,雕着的双鱼戏珠也是栩栩如生。
就是这颜色,比绛红还要暗些,像极了毒发入骨的血。
经方才一梦,晏不归讨厌血,十分地——讨厌。
窥瘦高人影踩上白色氍毹,坐到床边脚踏,俯身穿袜。紧提一口气的钟黎慢慢放下悬着的心,暗自庆幸:他果然不知,真乃天助我也。
外面寒风呜咽,扑打上窗,门被吹得“咿呀”作响。套好鞋的晏不归愣愣一会儿,恍惚出门。
小院,一棵枯枝朽树垂死挣扎般屹立一角,其下石桌瞧着已有些年头,石凳破旧,很是萧条。
奇怪的是,他在干干净净的院里,依旧能嗅到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儿。
魔怔了不是,不过做了一场梦而已。晏不归捏捏眉心,自我劝慰道。开门出去,清冷小巷间站着寥寥数人,棉帽厚袄,有的揣手,有的手捧暖炉。
“听说死的是天霁山长老。”其中一人道。
“他那么厉害,怎么说死就死了?”另一人问。
“谁知道呢?”旁边揣手的插言。
“许是得罪了人,又或是......”这人笑道:“老死的呗。”
闲谈间,唢呐声入耳。但见一群身穿白衣孝服的人抬着口棺,现身街头。
那棺通体漆黑,外观无字亦无花纹,瞧着寻常至极。
“南相子?”
晏不归停下脚步,望向为首的男子手捧的牌位,想了想,没有印象。
钟黎也不识,不识就罢了,还嫌人家走得慢,腹诽:慢慢吞吞,投胎都赶不上好趟的。
人群越走越近,声乐愈奏愈凄,连带整条路都笼进哀伤的氛围。偏天公还作美,在棺过长街时,适时降下大雪。
风呼啸而过,卷起他们手里撒出的往生钱,盘旋数圈再扬在大雪里。随大雪一道落下的黄色糙纸,外圆内方,洋洋洒洒铺了满地。
晏不归离方才说话的那人近了些,出声问道:“这人很老吗?”
“几百岁还不老?”那人一转身,见眼前人生得白嫩俊俏,不由得一怔。
不远处有人发出欣羡,“也不知道他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竟一直是副年轻男子的脸。”
“这就无从得知了,不过想来应该不是天霁山的法子。不然天霁山的掌门也不会白发丛生了。”
“说的也是。”
热闹看完,众人一道走进巷尾茶楼,唯有晏不归还在目送这支送葬的队伍,直到黑棺消失眼底,他才收回视线。
“崽崽。”
晏不归忽闻一声轻唤,然环顾四周,空无一人。再观被风刮来的纸钱,晏不归顿时生出股没来由的悲恸之情。
他在这份莫名的悲恸中抓住些忽闪而过的画面。
画面温馨日常,如潺潺流水边,一尾刚刚烤好的鱼;又如热闹街巷旁,伸至嘴边的四不像糖画;亦或是山上废墟,一个看不清长相的人指着他捧腹大笑。
“崽崽”,“崽”,“小崽儿”......
晏不归不懂这人为什么这样唤他,但他浸在其中,时喜时悲时欲泣,百感交集在一起,却始终寻不到来处。
絮雪下得铺天盖地,不消片刻就白了城。
变身雪人挂件的钟黎缩身到玉佩最里侧,感慨起他素未蒙面的主人,不光傻,脑子也不太好使。
可怜他一个弱小又无力的新生灵,不仅没有身体,连衣裳也没得一件,生生挨着冻。
好在晏不归没有站上太久,回过神后抖去落雪就迈开了步。
钟黎心下大喜,火速趴去玉佩外壁,巴巴地望着炭盆。眼瞅离视线越来越远,只觉生无可恋,苦着张脸随玉佩摆动的幅度,一下前一下后地乱撞。
晏不归步伐沉稳,走得不疾不徐。虽不知将去往何方,也不晓该到哪里找回过去,但一定不是留在这儿。
这儿,他抬头看天,这儿不属于他。
雪地留下一行脚印,脚印在城外短暂停留,复又继续向前。
夜半三更,
夜深人静。
夜下无人,
找到机会的钟黎试探着露出头,观上半晌,确定靠树休憩的晏不归已经睡熟,悄咪咪伸出手,再偷摸摸迈开腿。跑——
嗯?
景物怎么没有变化?
这么弱的吗?钟黎自我怀疑后继续脚踩空气,誓要蹬出火星子般地疾行。
不对,
他后知后觉地想到了什么,停下车轱辘似的腿,心情由开心到质疑,最后定格到不祥。转身,果然对上一双凤眸,被晏不归提到手上的这一刻,钟黎知道——他完了。
“等等,等会儿,”眼前的晏不归已经咬破指,钟黎略有些急了,挣扎道:“你别乱来啊,我......”
“我告诉你,我很弱的。我一点都不强,”面子不面子的,钟黎不要了,“我就是个没用的灵,上不能冲锋陷阵,下不会伺候人,还好吃贪睡......”
钟黎的声音戛然而止,表情变得木木的、呆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