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妤只是轻声笑了下。

她终于发现，谢天星，是一个能令她感到幸福的笑话。

“你还是先学会怎么写好字吧，师兄。”祝妤揶揄道。

但谢天星还是向她证明了他到底有没有吹牛。

当祝妤到达青桐院外时，灰烟正汩汩冒着，从青桐院上空滚滚流出。祝妤瞪大眼睛，心脏怦怦跳。她听着师兄师弟们在议论这火发的原因：“怎么走水了？”

“不知道啊，且先把这火救了吧，希望师父师娘无事。”

“师傅应该不会有事，他住的是另一个方向。”

“师兄！不好了！谢师弟和师父被困在厨房了！”

“什么？”

众人大惊，祝妤更惊。

她立即指挥暗卫：“救人！我要他们两个都完完整整的在我面前！”她一眼瞥见发呆的侍女，立即吼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告诉姨娘？”

“可叶姨娘她如今有了身子，这样……不好吧。”侍女小声道。

“师妹，我们都知道你很急，但是如今这种关头，叶姨娘又身怀有孕，这样的消息吓坏了她可怎么办。”一旁的师兄也劝道。

祝妤环视四周，几乎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不赞同的神情，她深吸一口气，对侍女道：“我说，找她！”

侍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是婢子不听小姐的话，实在是……”

话音未落，她的身体便伏倒在地上，深红的血从她的身体下渗出。祝妤伸手接过手帕，冷声道：“还有谁？”

“师妹！”

寒光闪过，方才神情最为愤恨不平的师兄捂着被砍伤的胳膊，祝妤轻弹剑身，一滴鲜血自剑尖滑落。她恭敬地向师兄又行了一个礼：“还劳请师兄带路。”

叶二娘的住处在青桐院的西南角，一个安静的住处。祝妤绕了几重围廊，方才见了一个月亮门，门内便是一座峻伟奇巧的假山，却不见院落。祝妤只得随着带路人一路攀花拂柳的过去，这才见到一座小小的藤花掩映的精致屋舍。祝妤方要敲门进入，那门却自己开了，一个扎着环髻的白净丫头已经含笑迎上：“老爷……”

“小姐！”

“姨娘，近来身体可好？”祝妤已经进了屋子，笑盈盈地坐在了面色苍白的叶二娘面前。

“祝姑娘。”叶二娘扯开唇角，拉开一个惨白的笑：“你爹爹呢？”

“我此次来，正是要告诉姨娘你，刚刚青桐院走水了。不过当然不是这里，姨娘你不必担心。”

“但是你的夫君，我的父亲如今可被困在那里了，大家，都等着姨娘你主持大局呢。”祝妤说着说着，竟抽抽咽咽哭了起来。

叶二娘恹恹地偏过脸去。

“你的父亲快死了，你却还记得谁是我的夫君。”

祝妤冷下面色，她使个眼色，待无人时方道：“你应该去处理这件事，因为我只是个孩子。”

叶二娘撩起眼皮，眸光在祝妤脸上定了一瞬，她终于站起身子，祝妤也随她站直了身体，跟在叶二娘的身后，行至门前。她忍不住勾起唇角，露出了一抹狠辣的笑。

“其实我并不讨厌你，”叶二娘回转身体，温柔地握住了祝妤的手，然后将它放在了腹部：“但你真的这样讨厌我吗？”

她话音未落，身体便拉着祝妤的手向后倒去。

祝妤从她身上呆呆爬起，她连忙去看叶二娘，她已经闭上双眼，一脸惨白。祝妤的目光从她的面容一路滑了下去，终于看到了她如今最不愿意看到的事实：叶二娘的身下正不断流淌着鲜血。

“快来人！”

侍女忙急慌慌去找大夫。祝妤在青桐院外面色苍白，双眼无神，仿佛刑场上秋后处决的刑犯。师兄们在门外来回踱步，搓着手，紧皱眉头。空气沉重得仿佛谁先开口，就会被所有人的目光压死。所有人的关注点都在紫藤花掩映的小屋中躺着的苍白虚弱的女人身上。偏这时，一个弟子冒冒失失地冲进来：“师兄师兄！师父没事了！”

“你谢师兄呢？”祝妤一把抓住他衣袖道。

“都活着呢。就是被烟熏晕了，已经在休息了。”那个弟子喘着气笑道：“我听说你们在这，就赶忙来告诉你们。师母怎么样了？”

站在檐下的师兄瞥了眼祝妤，不耐地偏过脸去：“被你师妹推倒弄得要流产，她月份大了，也不知道这次能不能平安。”

“不是我推的！”祝妤叫道：“是她！是她——”

她骤然止声，因为她突然想到，如果她在现场，也一定不会相信这不是她做的。

师兄冷笑一声，眼睛瞧着祝妤，声音凉凉道：“哎，推都推了，还让这么多人看到了。有些人呐，真是当了婊-子，却还舍不得牌坊。”

祝妤气急，她盯着师兄，眼睛里水珠不停打转。她狠狠瞪了眼睛很久，却蹦不出一个字。正当她哑口难言时，大夫推门而出。众人立即涌了上去：“怎么样，大夫？”

大夫摇摇头，取出手帕擦汗，他叹了一口气，不说话。

“到底怎么样了？”

“说话啊，大夫？”

“你这样搞得我们怪害怕的。”

大夫还是没有说话。但是里面的稳婆走了出来：“快点准备后事吧，人不行了。”

祝妤顿时踉跄了一步，也许是她的动作太明显，那稳婆看了眼祝妤道：“那个小姑娘，你进来，她想见你。”

祝妤茫然地跟着自己的身体走了进去，叶二娘正躺在床上，气若游丝。她见到祝妤，勉强的将脸侧过来。她的身体下，床褥上，好多血，好多好多血。祝妤恐惧地向后退去。叶二娘却招手叫她：“过来。”

祝妤害怕的立在原地，叶二娘伸出的手丰盈却苍白，仿佛招魂所用的白幡。

“我又不会吃了你。过来。”

“我知道你害怕我，可是我就快要死了。你现在一定很恨我，但我的的确确快要死了，你不想知道为什么我要这么做吗？”

“这有意义吗？”祝妤含泪摇头道：“难不成你还要再诬陷我一次？”

“我快死了，”叶二娘直直地躺着，声音很轻：“我只是想要有人知道，我的故事。我很寂寞，很寂寞。”

“我从来没有真的讨厌过你，但对不起啊，我利用了你。你一定吓坏了吧，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只是想报复……他们骗我，他们说我嫁到这里做小妾，就不会把妹妹卖掉的……”

“他们骗我……我明明只要和他走了，就一切都结束了……为什么？”

祝妤愣住：“他？”

“是啊，你没见过他，高高大大的，很英俊。袍子旧的不像样子，一双眼睛却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

“听起来是一个会让人向往的人啊。”祝妤轻轻道。

“他说要带我走，去看山，去看海，看草原上白羊成群跑动。他说塞外的风很烈，到了冬天，寒风会夹着雪从你脸上拍过。他说那个感觉很疼，像小刀在脸上割。”叶二娘居然轻轻的笑了，像个少女。

“但是你拒绝了他？”

“我怎么可能不拒绝他，他没办法把我和妹妹一起带走。我不能丢下妹妹，家里太穷了，她也只有我了。”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说好了只要我来当小妾，就不卖掉她，明明都说好的啊……”

“也许他们只是想骗你，这样可以赚双份钱。因为他们拿捏不了你，想赚你的钱只能用你的妹妹要挟你，而你的妹妹始终受他们要挟。”祝妤道。

“也许吧。但都不重要了……我只是遗憾，我的妹妹还有要等待的人……我对不起她，姐姐尽力了，却保护不好你。”

“没关系，姐姐不会让他们得逞的……不就是钱吗？不就是地位吗？我把我自己杀掉，你们还怎么获得这些……”

她突然狞笑起来：“祝溶，叶家所有的大王八蛋老王八蛋，你们听着，老娘自由了！”

“哈哈哈哈哈！”

“我要你们父子相残，不得好死！”

“哈哈哈哈哈哈！”

祝妤静静地看着她像个索命怨鬼一般狂笑，又骤然大喘，眼睛死死睁大：“我还是太弱小了……没办法保护他们，没办……”

她久久伫立在原地。良久，她上前握住叶二娘尚有余温的手，将她的眼睛阖上。

“他们会不得好死的。”

她走出这间小屋。

“我也会不得好死的。”

祝妤望着门外灿烂刺目的天光，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谢天星醒来时，已经是深夜了。他其实早就醒了，但是他有些莫名的害怕，便睡了一次又一次。当他离开床铺，窗外一轮圆月高悬，他走出屋子，外面守夜的弟子对他格外恭敬：“师兄，你醒了？”

“嗯。”谢天星道：“小姐……在哪里？”

守夜的弟子微不可查地皱了眉，他的语气是难以掩饰的厌弃：“她被掌门罚去扫山门了，现在应该还没有回来。”

“发生什么了？”谢天星急切地问道：“她怎么会去被罚扫山门？”

“扫山门都算掌门罚轻了。她居然趁着掌门被困住，跑去推了叶二娘，害得叶二娘和孩子一尸两命，听说还杀了一个婢女。要不是掌门仁爱，又疼爱女儿，居然没亲手打死这个恶女，只是罚她扫了山门。”他小心地觑着谢天星的神色：“怎么了,谢师兄？”

“她在哪个山门？”谢天星道。

“南山门。”

话音刚落，谢天星就一阵风似的冲的不见了影，当他赶到时，祝妤正坐在台阶上打哈欠。

“你来做什么？”

祝妤扬头看着谢天星，冷飕飕道。

“我醒了，想看看你。”

祝妤瞅了他一眼，道：“一个毒女，有什么好看的？”

“你是不是被她害了，”谢天星道：“我觉得你没有这么笨。”

“但还是一定会做出这样坏的事的人，对吧？”祝妤道：“没错，都是我做的，我现在很活该咯。”

“你的确是个坏人，”谢天星道：“但倒也不至于这么坏。你一直在犹豫，不是吗？”

“嗯。”祝妤道：“也许是吧，但更多的还是我不够聪明。”

“但我的确真的想杀了她，我去那里就是想气到她一尸两命。”

“我是真的真的很坏，谢天星。”祝妤很认真地看着谢天星：“这是真话。”

“好吧，那我也告诉你一些真话。”谢天星将嘴唇贴到祝妤的耳边：“其实你爹和我被困在厨房，是我放的火。”

“我故意的。”

“啊？”

“你怎么做到的啊？”祝妤惊诧地瞪大了眼睛。

“我跪在青桐院前说要见师父，不然他的弟子都要被人打死了都差点没人管。跪了一会，就有人带我见他了。我进去就给他磕头哭诉了呗，然后就和他说我想家，想吃家里以前做过的小菜。你爹不愿意，但那菜非得自己亲自做才好吃。他就不高兴了。谁成想，叶二娘不知道发什么疯，说她也想吃。正好帮了我。我就顺势求师父进了厨房，趁他不注意把厨房烧了。反正他不精厨艺，只会以为是自己弄出的灾。”

“真奇怪，那叶二娘平日里讨厌我得紧，今天居然这样，不明白啊。”

“她，为什么会讨厌你啊？”祝妤迟疑问道。

“还不是我有一次撞到她身边的嬷嬷出去偷偷摸摸地收别人的信，结果师父不知道怎么回事，有一次就来问我，是不是有人给叶二娘身边的嬷嬷送一些奇怪的信。我就装傻说我不知道。结果师父说他明白我的意思了。后来就听说师父不让叶二娘收那些信了。”

“叶二娘就觉得是我告的密，从此恨上我了。”

祝妤听罢，叹了口气，道：“你知道我爹为什么不让她收信吗？”

“这谁知道了？说法可多着呢，有的说是她偷汉子，那些是情书；有的说是她弄假账给家里汇钱，那些是家书。总之说什么的都有。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哎，你知不知道啊？”

祝妤沉默了良久，才回答道：“我不知道，但也许星星会知道。”

谢天星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仰面看向夜空，漫天星野，宁寂无声。它们以人类肉眼察觉不到的动作向着自己梦想的方向不懈移动，但困囿于某种宇宙法则，或许当它们将自己燃烧殆尽也无法到达它们所梦想的彼岸。于是它们终生追寻，只为一个虚幻又美好的梦想，为此不惜付出终身。

“谢天星，你说人死了，真的会像老人说的那样变成星星吗？”

“会吧，天空这样安静，那些死去的人应该会得到安息了。”

“会吗？”

“会的，一定会。”

作者有话要说：骂角色，别骂作者。

这个番外终于写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