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启十六年,惊蛰。
浔阳城问月阁的雕花木门轰然洞开,腥风裹着夜雨卷入厢房。翟凤旋裙的裂帛声里,女子踉跄跌入,怀中三岁稚童的襁褓已浸透暗红。她五指深深扣进金丝楠木床柱,指节泛着死白,在檀色帷幔上拖出五道蜿蜒血痕。烛火在青瓷盏中摇曳,忽明忽暗的光晕里,血色正沿着檀木地板蜿蜒生长。
“冷……”
翟凤旋裙的暗金纹路在血泊中浮沉,像溺死的蝴蝶。女子玉指深深抠入楠木床沿,指尖泛着死白,怀中幼童的哭声如同被利刃划破的丝绸。当那具残破的身躯轰然倒下时,血珠溅在素纱帷帐上,绽开朵朵红梅。
床底阴影蠕动。两只半尺长的怪物交缠着鳞甲,麒麟状头颅覆满黏液,蛇身蜿蜒处细密吸盘开合,利爪在月光下泛着青芒。血红与墨蓝的瞳孔交替闪烁,倒映着垂死之人最后的痉挛。
“聒噪。”青鸠蜷缩在月影斑驳的墙角,尾尖扫过青砖时发出金铁相击的脆响。它暗红毛发根根倒竖,在夜风中簌簌如针雨,“这般哭法,倒教人想起乌芫湾的丧钟。”
白雉拖着粗粝的蛇尾贴地游来,鳞片剐蹭声似毒蛇吐信:“不若送她们......”
寒光乍现。青鸠的利爪已嵌入白雉颈间鳞隙,墨蓝血液顺着爪缝滴落,在青砖上蚀出缕缕白烟。“再多舌,”它凑近白雉颤抖的触须,“便剜了你这对招子喂蟲鱼。”
青鸠突然甩尾,钢鞭般的尾鳍将同伴抽向墙角——白雉撞上博古架的瞬间,青瓷胆瓶裂成三百片月光,每片都映着它墨蓝色瞳孔里涨潮般的痛楚。
“你的鳃在散发腐臭味。”青鸠的触须绞住一截断裂的紫檀雕花,木屑混着它鳞片剥落的黑血簌簌而落,“就像那年乌芫湾焚毁时,萧怀义剑锋上的味道。”
最后九个字在它獠牙间碾成齑粉。
孩童突然滚落床榻。苍白的小手抓挠着咽喉,指缝间泛着诡异的靛青。青鸠瞳孔骤缩——那张被剧毒侵蚀的脸,竟与记忆中雪衣执剑的身影渐渐重叠。乌芫湾的烈焰忽然在眼底重燃,它听见自己喉间溢出破碎的笑声,像是锈蚀的锁链刮过青石。
“去。”尾尖伸长猛然缠住白雉的咽喉,“看看她颈后可有赤蝶胎记。”暗红毛发在夜风中狂舞,恍若当年焚尽故里的业火,“若真是萧氏血脉……”它伸出分叉的长舌舔舐獠牙,“我要教他亲眼看着,萧氏后人是如何将人间变作炼狱的。”
烛火倏忽明灭。床幔无风自动,漏进的月光正巧照见半只血蝶振翅欲飞,与女童后颈残破衣襟下的另半只蝶影严丝合缝。
青鸠的笑声突然撕裂夜空。瓦当上的夜枭惊飞而起,撞碎一池月影。
雷声碾过屋脊,闪电劈开它后半句诅咒。白雉颤抖的利爪掩上幼童衣襟时,一粒琉璃般的血珠顺着爪尖滚落,在青砖上绽成一朵微小的红莲。
整座问月阁突然弥漫起乌芫湾的香气。
青鸠所有瞳孔在瞬间失焦。它看见三百里焦土在血珠里复活,焚风卷着灰烬掠过每一片逆鳞,而那个本该湮灭在记忆里的白衣身影,正从满地红莲中缓缓直起身来。
“原来死亡不是终点。”它咧开布满倒刺的口器,任由往事如酸液腐蚀声带,“是轮回。”
廊外风雨大作,幼童的心跳声渐渐与远空闷雷同频。青鸠伸出覆满寄生藤的右爪,轻轻按在那具小小胸腔上——这个动作与当年萧怀义将剑锋送入它心脏时,竟有诡异的相似。
白雉看着幽光血液顺着幼童经脉蔓延,突然发出泣血般的哀鸣。在毒液即将触及心脉的刹那,青鸠的尾鳍扫落了所有烛火。
黑暗中有鳞片摩擦声渐次响起,像某种古老的献祭舞蹈。
“我要你活着看乌芫湾的雪。”它贴着幼童耳畔低语,声音温柔如情人的呢喃,“看红莲如何从尸骨里开花。”
最后一盏灯笼被风雨扑灭时,幼童的惨叫声穿透雨幕。青鸠在黑暗中咀嚼着这声哀鸣,恍如品尝到云无涯被咬碎的喉骨里,那丝残留的、温热的悔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