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继续耽误了，自己得马上回去。

边渡起身走向广场的边缘，刚踩到台阶上，身后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风掠过肩颈，追上来的人的手掌没能落下，反而悬在半空。

陌生的女子露出尴尬的神色，收手抚了下有些凌乱的头发。

她看上去不怎么打理自己，大衣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无袖衬衫的衣角随意地插进七分裤的裤腰里，穿着一双平底的绑带凉鞋，脖子上系着一条怪异的彩色丝巾。

这副打扮不伦不类，没什么明显的风格，总体而言甚至不大合身，但是很符合南大陆的习惯。

南大陆没有会织布和缝纫的工匠，也没有能够生产原料的牲畜和作物。那里原本有大片的沃土，可全焚毁在随陨石落下的火焰中。

淮明市常收留南大陆来的人。

这些人力廉价到只需要食物就会随随便便地跟着人走，同时性情又凶恶野蛮，没有足够的力量，他们不止会要食物，连给他们食物的人都会撕成碎末塞进嘴里。

从东洲去往南大陆寻找机遇的吸血鬼会文明一些，但也仅此而已，不如说，他们只是习惯性地伪装成了还在东洲时的模样，其内核被当地人污染成了同一种颜色。

“你是来找教会还是找孟三省的？”

边渡抬头看了眼天空，估算着时间。

他一想到碧蝎可能在淮明市不知道离没离开，心中就像是不断加压的水阀，越是紧绷，越是容易被压制住的力量冲垮。

“他失踪前让我来找你。”

她小心地看了他一眼，由内而外地散发着一种战战兢兢的气质，仿佛已经习惯了随时打量别人的脸色。

“北郊曾收留过一个能够把其他人的眼睛取为己用的孩子，不久前，我从报纸上看到他了，小孟说他找过你。”

她的脸色很苍白，眼角生着细纹，嘴唇色泽黯淡，夹杂着白丝的黑发干枯又杂乱，双手藏在身后，神情莫名焦急难安。

边渡有些意外。

她似乎和孟三省保持着普通同僚的关系，反倒和沈慈关系亲密。

“你抚养过他。”边渡打量了她片刻，“你既然原本长时间待在东洲，发生了什么让你转道去了南大陆。”

女子咬住了干涩的嘴唇，双眼专注地看着他，喉咙发出细微的吞咽声。

“我说了，你会把他的下落告诉我吗？”

边渡不紧不慢地拨了下绿石珠：“那你想要的仅仅是下落吗？”

她闻言低下了头，嘴唇嗫喏几下，却没能发出半点声音。

边渡毫不意外。

倘若仅此而已，对方实在没必要返回这片土地。

东洲有着充足的食物储备养足够多的人，但势力之间的关系盘根错节，不是那么容易涉入的。

在这里，没有身份背景的人很难自如行走，一旦暴露了，就会惹来北郊的搜查队或是教会的清扫人，被捉去当实验体或是饲料。

情报重要，还是生命重要？

东洲的人也许会感觉很难抉择，但在南大陆长久生存过的人看来，再没什么比死亡更恐怖的了。

“也许，”女子悄然打量着他，又低下了头，“还有见一面。”

她表现得越怯懦，边渡的感觉便越是怪异。

违和感挥之不去，促使他的目光落那惟妙惟肖的嘴角和眉梢上。

边渡忽然反应了过来。

一个懦弱到连话都说不清楚的人，真的可能在南大陆存活下去，甚至有勇气踏回东洲么？

显然不会。

她表现出的性格和她的外貌很是相称，但正是这份相称，渲染出了精雕细琢的虚假意味。

“人就在淮明，你既然看过报纸，大可自己去找，何必绕这么大个弯子找我。”

边渡兴致缺缺，想要赶快离开，便随口答复道。

“还是说，你认定了他不会见你？”

据沈慈所言，他少年时去往北郊，是他凭借自己的意志做出的决定。但在边渡看来，这份“自身的意志”却极大可能掺杂了不少水分。

未成熟的个体本就敏感易变，精神类术式的持有者无一不是思绪千变万化、复杂莫测。

沈慈的术式让他能够轻易地影响他人，但他本身却很容易受到外界环境的影响。

术式的性质呈现出的潜意识里的渴望，是在人类时期残留下来的无法达成的愿望。

他越是渴望影响和改变周围的人，越是彰显出他的个性对于环境的依赖。就如同许珂通过抛掷硬币的方式，发动的占卜术式，本质体现的是对于主动做出选择的恐惧和逃避。

沈慈最早出现在镜城，和流浪儿混迹在一起。后来加入北郊，把研究员的做派学了个十成十。抵达淮明后，又模仿教会的结构组建起一个新势力，言语作风都向着本地的教众靠近。

他具备的变色龙般的特性，当环境与自身发生冲突时，不是改变环境，而是毫不犹豫地改造自己去适应它。

外部与内心的边界线越是混淆，边渡越是难以弄明白，沈慈做出的每一个行为究竟是源自其自身的目的，还是环境赋予他的身份。

女子在他的质问下脸色愈发苍白，伸手用丝巾挡了挡脸：“他会见我，但他身边的人不会。”

边渡捕捉到一点信号，按在珠串上的小指轻微地勾动了一下：“听上去您知道的不少。”

这不是一次寻人，而是一次求助。

“如果我说，在他出生之前，就有人在寻找着和他有同样术式的人，并把其他有着相似术式的人向着同一个方向改造，你会相信吗？”

女子深切地凝望过来，晶莹的眼角似有泪珠将坠未坠。

“你不会信。”

她看着他平淡的表情，自嘲似地扯开一抹苦笑。

“我没法把我找到的证据给你，是的，我有证据，但那却不可能拿出来给任何人，因为任何人都不会相信，事实就一次又一次地从怀疑的本能下溜走了。”

边渡闻言轻微地挑了下眉，不动声色地按住串珠轻柔地摩挲。

按这说法，要么是她的这份证据有问题，非但无法抓到嫌疑人，还可能造成伪证，要么是她本人存在问题，竭力想要让他相信某件连她自己也正在怀疑的事，好达成某个希翼的结果。

他不难猜到，对方所说的会阻拦她重新联系上沈慈的人选。

与其说他有怀疑的目标，不如说，这人的身份早已昭然若揭，只是隔着一层薄纱似的面具，无法判断其名字，也不知道其来处与归途。

但他却不知道面前的人是否值得信任，更何况，他还要考虑给出情报对准明的局势会产生何种影响。

这地方已经够乱了，不需要更多打着正大光明的旗帜却浑水摸鱼的人。

但是，陌生的入局者未必不能称为一次转机。

无论情报是给或不给，对方失败后是否会四处攀咬造成波及，又或借机掀起更大的混乱，僵局总需要人来打破。

若是不借助外力，破局的任务就会落到自己人身上，造成原本可以避免的损失，但全丢给外人，又会有失控的风险。

“你要躲避的对象认得你的脸吗？”

边渡侧步，站在一丛紫红的胭脂花下，重叠的叶片遮蔽了他的身形和脚下的影子，深绿的细蔚藤垂落至他的肩头，带来微痒的触感。

女子脸色犹豫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从没和那个人正面对上，甚至无法确认对方的性别。”

边渡感觉有些奇怪：“无法确认？”

男女单凭仪态就是够产生很大的差别，想要伪装要耗费不少力气。

但这一刻，他所想到的却不是单纯外表上的伪装，而是教会的特有术式。

诚然，有许多体质类的吸血鬼更加青睐、也更适应变化作动物，但也有少部分人会选择更加富有隐蔽性的植物。

他们的外貌和体态，也会在术式练习中愈发趋向于中性化，难以进行判别。

圣堂的祭司以前是教会的人吗？

不，感觉不像。

别的不说，精神类吸血鬼在教会里的处境真算不上好。

她要是那个年代待在教会里，刚转化恐怕就会立刻呈到泉先的餐盘上。

最重要的是，假如教会内部有怀疑的人选，李嘉年不可能半个字都没对他提过，毕竟如今是他在负责这项任务。

“有一个能够保证你和沈慈安全见面的建议。”边渡温和了少许，“我现在立刻要赶回淮明，你可以和我走水路，接着去教会名下公开的据点。”

“每年夏天会有很多南大陆人到东洲来。”他放轻了声音，“你做好伪装，抹消掉自身的特征，就能顺利混入其中。”

女子讶异地瞧了他一眼：“那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我会联系他。”边渡把细枝末节隐去，空口承诺道，“你大可放心。我和教会也很想知道他背后之人的来历，绝对会辅助你完成这次见面。”

她的表情滞涩了一瞬，整个人沉寂下去，最终，缓缓地点了点头，动作却僵硬得像是一只受人操控的木偶。

“你还有什么顾虑可以一次性说出。”边渡的目光落在她挂在脖颈的相机上，“你们和教会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合作关系，想必这一次也能顺利达成两方的愿望。”

他此刻只说了小丑派对和自然教会的关系，却对其与北郊的合作更加紧密一事闭口不谈。

“没什么。”她安静地垂下头去，“客随主便。”

边渡背过身，沿着陡峭不平的石阶往下走向停泊船只的港口，听着身后沉重迟钝的脚步，耳机里再次传来伴随着细微电流的机械音。

“把她瞒下，私下与沈慈交易，能够收获更多。”

他没有回答，在场还有另一人的情况下，他也无法回答，但是他们都能知道隐下的后半句话。

“这也意味着独自承担风险，稍有不慎，我们就会失去向外求援的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 情报回顾

1. 通识情报：人口流动

〖资源交换，各取所需。〗

2. 角色线索：切肤之痛

〖绳索受压越重，崩断的裂声越发清晰。〗

3. 角色线索：思维网络的病态

〖血溶于星空的每一颗尘埃里，他们拥有了同一个大脑，共享着所有的眼睛。〗

4. 角色线索：遍布的根脉

〖她潜伏的痕迹如同阴影所有能见的范围内无一例外地涌动。〗

5. 角色线索：驱动力

〖边渡不在意光为何而来，只在意光源自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