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骨？”少女嗤笑了一声，冷冽的目光仿佛要将他钉在身后的墙上，“我以为读过点历史的人都知道，我们是一伙不折不扣的强盗。”

边渡只是摇了摇头：“若是连你都不信任他，那这世上还有敢相信他的人吗？”

对方说的其实一点也不错，在北郊起家的时代，不去劫掠别人的资源，根本没法把组织给建起来。

但这段话却不该由自己来听，因此他也不能应下这段话。

边渡没有在别人自嘲时还非要撕裂他人伤口的爱好，交易的关系一旦掺了杂质，货物的品质就会失去保障。

少女没有应声，抓握的力道渐渐松懈了，但五指依旧扣在桌上，留下了深深的指痕，光是看见，便让人不由联想起这样的蛮力深深洞穿人的皮肤，会是怎样的光景。

“你应当清楚，你扣留的礼物，是我和他交易的内容。”他似是无奈地叹气道，“你有想过自己一时冲动，可能造成的后果吗？”

他无疑是在激将，但少女却没有如同他想象中那般容易上当。

她揪住了这个破绽，一双利眼审视着他，突兀地笑了出声，回应娴熟又老辣：“你着急了。”

边渡的神情仍旧平静无波，仿佛事不关己地回视过去。

“从来没有一件货物要给商家付两次款的道理。”

他拨动珠子发出一声脆响，宛如正午的钟声，在狭小的房间内震颤开。

少女略微收敛了神色，视线缓缓滑落到他的手腕上，迟了半拍，才说：“这里是我的主场，你确定要动手？”

“你舍弃了公平和信用，那就要面对别人不对你讲公平的准备。”边渡惋惜道，“我愿意相信黎老先生的为人，但他把我介绍到你这儿，你却不按规矩办事，我就只能认为，他的信用一文不值了。”

少女磨了磨牙。

边渡知道，她要妥协了。

侮辱她自己是可以容忍的，但是侮辱黎初不行，或者说，侮辱她那位建立北郊、确立秩序的老师，就是在侮辱她的信仰。

但他最擅长的，就是抨击别人的信仰，乃至于让别人自己抨击他们的信仰。

这并不是天赋，而是耳濡目染下习得的技能。

他越是了解信徒这种身份，就越是觉得他们自欺欺人的姿态异常可笑。

唯一的例外是上一次荣光圣堂现身的时候，但那也是因为他们压根不是信徒，而是一群受到术式控制的傀儡。

“让你发誓是我私人的要求，但我也不可能让你这样没有任何准备地离开。”

她秀美婉约的脸上浮现出天真烂漫的笑容。

“师兄想要掌握权力，就会受限于权力的规则，没法直接针对我们动手，但我们处境也不算好。

“要是让人知道教会和我们私下串通，不论是你还是我，都不会有好下场。”

她把玩着垂在胸前的麻花辫，忧愁地长叹了一口气。

“我能做什么呢？我只是想要个保险而已。”

她表现得像个普通姑娘无辜可怜，但要是真的相信这番表演，那边渡只能跟教会的人解释，自己和北郊的人打交道太久了，被层出不穷的精神术式弄昏了脑袋。

立场重要，但立场为什么重要？

重要的是相同的立场绑定了共同的利益，一旦利益有了转变，挚友也能化身成敌寇。

相信在这一点上，她比自己更有心得体会。

他可以容忍一个根基不深的新组织在淮明的主场上试探他的边界，以此探查对方隐藏着的与巨蛇相关的秘密。

但他却无法忍受和己方敌对许久的巨头想用小恩小利贿赂他，把作用不明的契约术式套在自己身上带回淮明去。

“在商言商，这事也不是没有商量的余地。”边渡注视着她，缓缓说出后半句话，“……只要你用你自己最珍贵的东西来换。”

少女噤了声。

“自由或者生命。”边渡垂下眼睫，若无其事地勾了下唇角，“如果你认为物有所值。”

闻言，她的脸色阵青阵白：“只是一个誓言而已，你要的未免太多了。”

“什么都不坦白，就要别人相信你，是不是太异想天开？”边渡平静地注视着她，“你不像你的老师有让人信任的基础，就别想着随便逮着个人都能让对方相信你，愿意接受你术式的约束了。”

他这话说得很不客气，几乎是在明着暗示，不要想着借助黎初的人脉走捷径。少女接到这层信号，刹那间来不及掩盖的表情，近乎于狰狞。

“你误会了。”她深吸气把起伏的情绪给强行压制下去，“我可没有一直躲在老师身后的主意。若是你不信我，我们可以建立长期的交易关系，等到你愿意信任之后，我们再签订协议。”

她说着，思路越发清晰，神色清明，与之前判若两人。

“你身处教会，却只能与我这样早被北郊驱逐的人交易。老师找上你肯定不是因为你深受教会信任，反倒可能是因为你不得信任。

“既然你我处境相仿，与其在警惕中消耗彼此的力量，还不如联手对付我们的敌人。你难道就不想挣脱他们的限制，有朝一日，能够光明正大走在街上，无论见什么人，都不必躲避着他们的眼线么？”

边渡沉默一会儿，定了定神看着她，才垂下头，拨了一下串珠：“不愧是黎老先生的弟子。”

这娴熟的利诱，可谓是一脉相承。

“您谬赞了。”少女终于露出自他踏入店里后，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我枯守在店里也没什么意趣，正所谓学无止境，若是能在交流中得到些许灵感用来增进实力，那就再好不过了。”

边渡对她的谦辞不置可否，拿了礼盒装进口袋里，随手从柜台上撕下了一页便签，留下了一段邮箱号码。

“合作愉快。”希望她的商品也能像是她的言辞一样恰到好处。

他寒暄完便离开了店铺，两人的争执看似激烈，实则还没超过一炷香的时间，无论是对方还是自己，都不希望动用武力。

毕竟这条街道处在镜城研究所的附近，若是动静太大了，惹来旁人的注意，他们两人都讨不到好处。

边渡一直走到孟三省记忆中的蓝色大厦门口，才发现这栋建筑已经被改造成了商场。

这下事情就变得棘手了，不过还算是在意料之中，不论曾经出现过什么问题导致研究材料外泄，转移阵地都合情合理。

他很快做出决定，沿着江边僻静的小道往港口的方向走去。街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那些寻常的本地居民披着毛巾戴着随身听，迎着江风慢跑。他们的视线扫过他，一无所觉地错开脚步绕开。

边渡穿着东洲三四十年前流行的长衫，戴着南大陆流行的念珠，这身打扮若是在京都府或京护府的街上，确实会过于惹眼。

但在南方，尤其是镜城和淮明两地，却能恰好融入其中，许多当地的年轻人都要比他出格，自然没人会认为他身上存在任何异常。

京都府从古至今和西洲的交流更加密切，衣着风格也多以简洁贴身、方便行动为主。

镜城被北郊收复后，在这儿修复了不少古代留下的宫殿、园林和道观，每逢年节，游客络绎不绝，人如潮海。

在独具特色的经济产物影响下，镜城尚古之风盛行。

不过，受限于多数传承在四十年前的混乱中遗失，最后服装风格呈现出古今混搭的效果，不论男女老少穿着胡乱剪裁的长袍，吃着串烧麻辣烫，喝着罐装饮料走在仿古建筑群里，颇有些不伦不类。

他感受着这座城市宁和的氛围，慢慢拆开礼盒的包装，一次性的玻璃纸扔进江边的垃圾桶里，手指摸索在光滑的球体机械造物上，沿着外壳的缝隙触碰到开关。

指尖轻轻一按，中间的缝隙里喷出雪白的蒸汽来，缝隙里流溢过钴蓝的荧光，又很快向内收敛，轻薄的机翼扇动着绕着他飞旋，从下方掉落了一颗隐形耳机，正好落进掌心里。

边渡把耳机塞进左耳，在轻微的杂音后恢复了安静，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他听见纯粹的人声从中传来：

“从旁观的视角看着自己，果真奇妙非常。”

那是他自己的声音，但也许是因为身份的变化，他总感觉略微有些失真。

“和画像相比，北郊产出的记忆副本有些主次不分。”

“从过程分析，也许是因为画像只截取片段的记忆，但副本却要求完整的记忆，自然会与样本的个性和思维更加贴合。”

它逐渐把和他相差无几的人声，调整成机械合成的音色，就算如此，边渡依旧有种自言自语的错觉。

“但究其根本，是从制造的一开始，设想的目的就有所不同。”

他能顺利地接上它的思路，如同承接上自己的思路。就连修改音色的目的，他也能想到，那绝对不是因为他说了一句“主次不分”，而是为了确保它自身的安全做出的一种伪装。

纯粹的机械比有智慧的造物更容易消除人的警惕，而机器如果表现得和持有机器的人过分相似，同样会惹来不必要的怀疑。

“确实，我和你都没有术式，目前也没有必要考虑主次的差别。”

边渡把上个话题一笔带过，从衣兜里取出钴蓝的昆虫甲壳，伸手抓住它，把甲壳从上方的口器里塞了进去，间隙里再一次喷出少许白色的蒸汽，外壳流淌过蓝色的魔力痕迹。

“如果黎初的人有给你设下什么限制，那现在就可以告诉我了。我可不想用自己做工具的时候，还要考虑背叛的可能性。”

作者有话要说：◎ 情报回顾

1. 秘史线索：信仰

〖过度的崇拜是一种投射自我的幻觉，攻击幻觉即是攻击投射幻觉的人。〗

2. 阵营线索：北郊－合作

〖你拉拢了他们的头领之一，也许某天他们会回报个你一个好消息，但更多时候，他们只是沉默在往昔编造的梦境里。〗

3. 地点情报：镜城

〖南北风格迥异，外来文化通过海洋在京都府和淮明传播。

镜城作为历朝古都，依旧残留着保守的传统和习俗。〗

4. 道具线索：边渡－记忆副本

〖你与它好似一对镜子，差异只在光照下呈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