器灵与人有很多不同，其中一点，便是关于记忆。

从化为人形的那一刻起，器灵便有了记忆，哪怕那时的她并不能言语。

这个不同还包括，被施了傀儡术清醒后，人类会忘了中术时的一切，可是器灵不会。

所以，在打下林安手上的匕首后，她在为林安庆幸的同时，也在为自己悲伤。

卫阳城宋恪别苑的那段记忆折磨了她十几年，多少次她从梦中惊醒，恍惚间都以为自己手上仍握着那把刺向阿姐的匕首，又似乎瞧见自己的袖子上出现了一个小红点，那小红点慢慢扩散，染红了她的衣裳，将她浸润，让她窒息。

这是她穷极一生也无法挥去的噩梦。

她恨宋恪，恨极了他。

那场滂沱大雨中，她一个人走出了卫阳城，浑浑噩噩，不知归处。

这些年，她走了很多地方，问了自己遇到每一只的飞鸟虫鱼，问了卫阳城附近的一草一木，直到问了敛云山无有洞外的一只龙鲤，问了引玉江畔的树木，她才知道了当年的真相。

她恨极了，她一定要为阿姐报仇。

她寻寻觅觅，终于在一只妖精那里找到了变成人的办法。之前阿姐和她说，器灵若要变成真正的人，就要付出代价。那时她终于知道了代价是什么，除却蜕变成真正人类时要经历的巨大痛苦，那便是短寿多病，不得善终。

她毫不犹豫地做出了选择。

那巨大的苦痛袭来时，她只是紧咬着牙，嘴中沁满了锈味也没有叫一声。

终于熬到蜕变完成，她摸了摸自己的手，她的身体终于和阿姐有了一样的温度。

随后，她便昏了过去。

只是她没想到，在自己昏迷的时候，许季因为观到异象来到此地，误以为她是被妖精抓来的，在除妖后，将她救了回去。

之后的事情还算顺利，她在仙源住了一年，养了下身体，在苦思如何接近宋恪的时候，宋恪自个来到了仙源。

宋婉是个很好的姑娘，在阿姐离开归舟塘时，一直很细心地照顾着她，也和她讲了很多小时候的事，还给她唱了宋恪幼时哄她唱的童谣。

那首童谣，是宋恪的母亲唱给他们听的，宋夫人走得早，宋恪并没有完全学会那首歌，是以，里面有些词，是宋恪自己随意编的。

因着这歌是哄宋婉睡前唱的，所以也只有他们兄妹两人知道。

那时她坐在敛云山的山崖边上，听到身旁的老槐树告诉她，宋恪要过来了，于是，她便唱起了那首童谣。

宋恪果然上钩了。

接下来，便是宋恪时不时会来找她，到后来，宋恪主动提出来要想将她带走，她也同意了。

但显然，初时宋恪还是对她有些防备，只是将她安顿在卫阳城的院子中，她也知道，宋恪有派人去打听她的过往。

可是，这些年她一直一个人，哪有什么过往，况且变成人时，她特地让自己的容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变得很像宋婉。

婢女服侍她洗漱时，她故意露出了蜕变为人时在胸口处留下的胎记，那个胎记，与宋婉死去时中箭的位置一模一样。

宋恒故去后，宋远待宋恪与宋婉并不好，有时宋远打他们，宋恪便会带着宋婉逃到岛内一个只有他们知道的秘洞中去。宋恪将她带上岛后，她又状似无意地走到了岛内只有他们兄妹两个人的秘洞。

这事，也是宋婉和她讲的，她问了岛上的生灵，才知道了洞的位置所在。

宋恪更加相信了她真的就是宋婉转世。

宋婉是个很好的姑娘，也是个可怜的姑娘。

在放鸣岛时，她知道了一个秘密。

宋婉幼时遭遇意外曾险些丧命，后来靠着长生结才活过来，那次意外，便与宋恪有关。那时宋恪还小，无意间发现了宋恒经常进入的秘室，趁着宋恒不在想进去看看，当时宋婉因怕被责罚曾阻止过他，他非但不听还拉着宋婉一起进去。在进入秘室后，他看见了那泛着魔气的魂印天书，还看到了被囚禁于秘室内的谈守。

谈守恨极了宋恒，见了他们两个，便引诱他们两人去动那魂印天书，结果一道剑气向他们射来，危急时刻，宋婉推开了宋恪，替他挡下了那道剑气。

所以，这便是宋恪为什么极其宠爱宋婉的原因。

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他还不是杀了宋婉？哪怕是无意的。

她在接近宋恪，一步一步地探索着他的秘密、龌龊、肮脏与不堪。

她为自己悍上了面具，为的便是有朝一日，能让宋恪的丑恶嘴脸显露于众人眼前。

一切便按照她的计划进行着。

她设计救下了被宋恪关押的人，还设法找到了林杳哥哥。

林杳哥哥没有认出她，甚至对她有些敌意。她知道，林杳哥哥已经在怀疑宋恪了，他也并不相信自己就是宋婉转世。

但他还是见了她，她没有告诉林杳自己的真实身份，而是说服了林杳收留了她救下的那几人。

直到，她发现了阿姐。

阿姐竟然还活着！

她知道，阿姐不会怪她，可她还是不敢与阿姐相认。

她不知道阿姐是如何活下来的，因着心绪大动不得释放，回去之后，她又病了一场。

她知道不能再等了，现今这具身体太弱，而阿姐已经回来了，她要尽快帮助阿姐光明正大地行于世间。

而她，终于也成功了！

在那一日，她很想扑到阿姐怀中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可是她不敢。她总想起那把由自己手中刺进阿姐身体的匕首，她没有办法以林再三的身份面对阿姐。

在济生堂的长老说到只有甘木果和芨芨草能救许季时，她便知道自己活不成了。

当初的化形并不彻底，帮她化形的妖怪告诉她还是不能将她彻底变成人，活着的时候虽与常人无异，她若死了，还是会变成本体。当时她觉得是个遗憾，现在她却觉得庆幸。

而且，她也知道放鸣岛那里藏有芨芨草。

所以，她必须要去。

她还是幸运的，到放鸣岛时，宋恪并不在那，她只是遇到了放鸣岛的管家叶青山。

叶青山是与宋恪和宋婉归一起长大的，对她有异样的情愫，又或许这份情愫是由逝去的宋婉身上转移到她身上的。

这也给了她利用叶青山的机会，她软言相劝加上以自身性命危胁，顺利地拿到了芨芨草。

只是，在她准备离开时，宋恪竟回来了。

她从宋恪的眼中看到了杀意。

在叶青山的帮助下，她拼尽全力，跑到了一处崖边。

其实宋恪早在发现她时就可以杀了她，可是他并没有这样做，只是跟在她身边，看着她逃跑，像是看着一只必死的猎物在作无用的求生挣扎。

现如今的他有些自负，但这份自负给了她机会。

宋恪将她手中的芨芨草夺回，嘲笑道：“我知道，你是想救许季，可是你冒死来拿芨芨草又有什么用，没有甘木果，一样救不了他。”

她看着那被夺走的芨芨草，暗自庆幸，幸好在一拿到它时，她便托自己的黄莺朋友带走了一部分药草，怕的就是自己被发现后，什么也带不回去。

眼角瞥到那海水之下那抹蓝色的身影，她慢慢向后退去。

宋恪的掌风随之而来。

是那样的疼，她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碎掉了，以至于在她坠入海中时，她竟然都感觉不到海水拍打身体的疼痛。

红色的血液自她的嘴角流出，在海水中悠悠散开。

她并没有向下坠落多久，蓝色的身体顶住她的背，将她托出水面，向远处游去。

在来到放鸣岛不久，她曾救下一只搁浅的鲸鱼，以后，她便常常以口哨寻它。这次回来，她先找到了它，寻求了它的帮助。

她不能死在这，一定不能死在这。

鲸鱼在离敛云山最近的海边将她放下，可那里离敛云山还有很多路。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向前走去的，她只是一直告诉自己，要向前走，要一直向前走。直到她看着身旁的风景，意识到自己离敛云山不远时，她心神微微一懈，整个人便再也支撑不住，倒在地上。

黄莺鸟飞了过来，于她面前萦绕。

她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了，只能躺在地上，静静地等着。

她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那时的她，不叫这个名字。

她叫林再三。

一而再，再而三的再三。

她很喜欢这个名字。可是，好久没有人叫过她这个名字了。

眼前的鸟儿渐渐变得模糊，一只，变成了两只，两只变成了三只。

她望着眼前那纷繁的黄色影子，轻声呢喃道：“你帮我把药送过去吧！我走不动了。送完之后，若是回来看到我死了变成了果子，再把我也送到敛云山去。”

黄莺鸟叫了一声，朝远处飞去。

一滴眼泪从她的眼角慢慢落下：“我真的……真的好想再见见阿姐！”

头顶的树枝在暗夜中摇动着，豆大的雨滴砸在她的脸上。

身上的衣裳慢慢被雨水打湿。

好冷啊。

真的……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