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德最终被击败了。

以无可辩驳、无法站起反击的方式。

风徐徐穿过高大的山毛榉，林中飘着细雨般的残枝，混着些许树叶破碎的汁水气味。有幸躲过逃过一劫的停在树梢，晨光中仿佛落了一层雪。

然后，是那个处于视觉中心的少年：赤发，寡言，青空似的眼瞳，锐利如刀。

无须做什么介绍，亲眼目睹者都会明白他是什么样的人。那人在场时，能映得其他物体、人的轮廓都变成模糊色块，唯有他一个是线条清晰的。

有句话说，尊重敌人的最好方式就是赶尽杀绝，但他似乎始终没把对方看作敌人。

当魈与杀死纪德只距咫尺之遥，翻转手腕就能够到时，当纪德用平和而绝望的声音求死时；少年那张缺乏表情的容颜，显现出的神色不知能不能称为无措……称为悲悯。

魈获胜了，却没有杀mimic的人。

听到这里，森鸥外以一个闲适的姿势坐在办公椅上，沉思片刻，指节叩了下桌子，说：“继续。”

……

正式开打前，纪德和魈曾交谈几句，然后意外提起了万叶。

这一刻，“怎么又要打架”的百无聊赖失去踪迹，少年人眉眼都柔和起来。

他脸上悄悄浮现出的第一个微笑，给人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他这样的人，笑起来时竟也不与他鬼魅般的身影、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势相违。

打完架，魈就走了。

如来时那般突然，离开得也匆匆。尽管纪德想找出他的踪迹，却无从寻起。

坂口安吾如实报告了以上见闻。

包括对方数一数二的战斗技巧与钢铁般的自控力。他那在连番挑衅前毫不动摇的意志，叫安吾想起他的朋友织田作。

mafia的首领打断了回忆，森鸥外手指摩挲间仿佛在衡量什么东西，总结道：“你是说，他是路过，看不出什么目的？”

安吾垂下的手指只是微不可查地颤动一下，他答：“是的，首领。”

报告结束后，坂口离开了mafia。

*

如果把一切从头说起，森鸥外安排的任务，他做得并不顺利。因为铺垫并没有全部完成，只能勉强一试。

mimic是战场上制造出的敌军伪造品，安吾后来才想办法加入。缺少由经历共同塑造出的情感，始终没有得到真正意义上的信任，即便他已经是最优秀的那一档情报员。

何况计划提前了。

最终，计划只能成功一半，为了完成任务他暂且把个人安危放到一边。明面上，说是作为文职受到保护，实则为监视。

在安吾不可能泄露机密信息时，魈直接找上门来，反而在某种程度上打消了mimic对他的怀疑。称为“找上门来”，容易把该举动误解为咄咄逼人。

但那时行动迫切的是mimic的士兵，迎战另一方更像无奈反击。

出于情报员的职业素养，安吾难免在目睹魈时就对此人分析一番。

可对方脸上那种明明白白的不感兴趣实在太显眼了，他对与人厮杀的回避态度也实在太有说服力了。

很难想象，一个别有居心之人会整天挂着这样一副神色；同样很难想象，究竟有谁能驱使这种……这种兼具青灯妖鬼与云端上仙气质的人。

魈所强调的“不喜欢杀凡人”与“斩杀妖魔”，近乎在明示了。一个把自我与凡人与妖邪区分开的人，还能是什么身份呢？

神仙之说，是很荒谬的。但在猜出来的刹那，安吾生不出什么怀疑。

除了如他外表这般年纪的人不可能拥有如此老练的战斗经验外，还因为……他早已把某种看不清的、无形的东西融进骨血。魈自己本身，就足已成为他的铁证。

于是安吾认为，对方没有什么目的。

然后这个结论就被推翻了。

让他猜想不到的是，魈的目的就是他，魈正是为他而来。对方一副冷冰冰的样子，说话时音色居然也能听出温柔来。

通过密语传音——不明白原理，暂且猜测为特殊异能——的方式，魈直白地讲明了自己是受人所托来找人。之后的路途他会护送返程，有事可以叫他的名字。

安吾意识到有什么不同寻常的的地方发生了。他不由问：是谁托你来的？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他那时真正的想问的，应该是：明明相隔千里，谁能说动你这样的避世之人，谁如此了解他，又要怎么发现他需要帮助的呢？

近乎脱口而出，魈不假思索道：“她托我转告，一同犯罪的人彼此间都是很了解的。”

行子？

这个名字出现在心间时，安吾不由生出了另一个问号：这也能托付？你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啊？

*

安吾跟着mimic的队伍偷渡横滨，mimic又在mafia的帮助下扎下脚跟，而魈隐匿于风中。

这一段长长的旅途里，魈常常沉默，也许早已习惯了沉默，但安吾依旧确定他就跟在周围。在这样的相处中，是不需要名字的，它让位给某些更重要的东西。

他们两个的交流不算频繁，共同点也不多。可能只有一个，就是同有一双绿眼睛。

曾有一天夜里，安吾有机会避过他人独处，而魈休憩在最高的那棵树上。或许是月光醉人，魈同意了把他一道带上树梢。

林里非常静，偶尔有虫鸣。黑夜像拂过世界的长长裙摆，无垠夜空中挂着半轮硕大的月亮。繁星呈现光芒相互拉扯的网状，枝杈般将夜空分割成一块一块。

让人想起那句《尤利西斯》里的话：满天星斗一棵天树，坠着湿润的夜蓝色的累累果实。

树叶沙沙地响着，空气凉爽充盈，好像一切会永远这样下去。在恒久不变的安宁里，藏着某种悄然的氛围。

安吾好奇之下提出碰一碰长枪，魈同意了，然后他遭遇了远超预料的东西。

数千年岁月扑面而来，凝结成如此深重的痛苦与血光。只碰一碰都会被这份负担压垮，都会被它流下的毒汁吮吸进泥潭。

仙人二字，并没有琼楼玉宇手摘星辰的快活，反而字字泣血业障缠身。他的战斗从没有尽头，没有见证者，没有人也不需要有人为此感激。

安吾无力在这记忆里停留太久，他抓住的最后一个画面，那深深铭刻的、仿佛镀上一层光的神情……

那张肖似行子的脸。

那一刻，坂口安吾讶异得连魈以前与现在是两种模样，都险些忘了。他回过神来，确信自己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东西。

其实很难说，他为什么要对森鸥外隐瞒。可能因为人总是太容易被氛围牵着走，总是如此。如果环境时常压抑，突然出现一点东西——具体说不清楚，但确实让人模糊感觉是好的东西。

人对这一点东西的感受，常常比它实际上的分量要重。就像熬好的有味道的白粥，那一层光亮温润的白膜。看似平平，却是有味道的。

什么也没有，又把什么都囊括进去，也许其中的确藏着生活的奥秘也说不定。

作者有话要说：修改了一下这章

后文无关：我对想死的家伙欲罢不能，我恨自己是个文盲，好想去隔壁写同人啊啊，凑齐三个我推然后单元剧然后轮换pa。取完《求死主义者纪事》这个名字后：呜哇真是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