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山洞中只余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响,两人各自独占着角落休息,身形投影在石壁上被拉扯得很长,交错于一点。
“谢栖远,”顾念踢踢踏踏着洞里的碎石,漫不经心随口问:“你若为幽冥浊气所化,那便是无父无母,谁帮你起的名字?”
“自然是我自己起的。”谢栖远答。
“你这个名字,乍一听像个普通人族。”其他魔族都喜欢起些花里胡哨千奇百怪的名字,什么南宫淋雨东方清仓之类的。
谢栖远面色冷淡,睫羽低垂,似乎不愿多提,只说了他一位恩人姓谢。
顾念犹豫片刻,还是问:“你的恩人,是不是叫谢慈?”
谢栖远如遭雷击般愕然抬头,他走近抓住顾念手肘:“你怎么知道?你有他的消息?”
没想到他反应那么大,顾念“嘶”地抽气:“你抓疼我了。”
“自从你给我植入屏蔽能力起,我偶尔会闪回谢慈的记忆碎片,目睹了他被逐出师门。”
“之后呢?”谢栖远急切追问。
“其余一概不知。”顾念没好气地抽回手。
谢栖远目光描摹着顾念张扬明丽的眉眼,找不到半点谢慈平庸寡淡的影子。
他惊疑不定道:“难道你是谢慈的投胎转世?”
顾念低头平静地撩拨着篝火:“我只想知道,他的过往。”
谢栖远闻言双眼放空,似乎沉入了回忆中:“他这个人啊……”
谢慈曾对谢栖远聊起自己的前半生,是一张平平无奇的白纸。
他自小被父母遗弃于琼海边,司粮长老不忍他被海浪吞噬,将他带回了碧落宫内务庭。
碧落宫的勤杂弟子也有机会研习法术,可惜他实在资质愚钝,苦修十年也未能筑基。
这在普通人间或许稀松平常,但在英雄少年辈出的环境下,无疑会沦为众人的笑柄谈资,闲时消遣。
谢慈不只一次听到旁人毫不避讳地说,司粮长老捡条狗都比他灵性。
他只低垂着头,置若罔闻地扫去那人脚下的瓜子壳。
若说内心毫无波澜,是绝不可能的。但被认同的渴望再强烈,也无济于事。
因此他目睹魔君威风八面的真身时,爆发了无与伦比的憧憬。
如果能拥有这样一头灵兽,是不是就能得到人们的注目了?
遮天蔽日的怨气确实吓了谢慈一跳,但第二天他还是来了,手中拿着糕点与经书。
“小狼,出来吃饭!”谢慈敲着结界大喊,如鼓面般咚咚轰鸣。
“别烦我。”小狼将脸埋入皮毛内缩成一团。
谢慈郑重道:“我想好了,我要渡化你。若你成功洗去一身罪孽,说不定就能被放出来,成为我的灵兽了。”
化为狼形的魔君仿佛听到了世上最可笑的话,笑得前仰后合。
“你真是我见过最异想天开的人。”
谢慈不理他,自顾自拿出经文开始吟诵。
他还真是说到做到,日日风雨无阻地来,诗经佛法道理轮番念叨。
魔君不堪其扰,朝他怒吼:“你渡不了我!滚开!烦死了!”
谢慈终于沉默下来,说道:“你一人关在里面百年,不会孤独么?”
魔君注视着他半晌,突然冷嗤:“我明白了,所谓渡我只是个幌子,你不过无处可去罢了,虚伪。”
“是又如何?”谢慈面无表情道。
“我无处可去一日,就来烦你一日,隔着结界你也挠不到我。”
“竖子敢尔!”魔君瞬间张开血口朝他袭来,奈何始终被结界弹回,只好无能狂怒。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你个废物也敢骑到我头上来!”
虽然活人无法穿过结界,但物品可以。谢慈将糕点推过结界后迅速跑开。
“这就当你陪我的奖励吧。”
转眼寒来暑往,他们这种诡异的陪伴关系居然维持了数年。
之后谢慈不再拘泥于经文,他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想,皆会倒豆子般一股脑倒出来。
魔君有时冷嘲热讽,有时用尾巴对着他,他都不甚在意。有个人能成为他的宣泄口,已经很好了。
“那刘胖子吃东西总是一路掉,害我跟着扫,真是讨厌,你出去之后帮我教训他。”
“碧落宫即将举办仙盟大会,届时五湖四海的青年才俊皆会参赛,真羡慕他们。”谢慈自说自话道。
小狼勾了勾尾巴,不予回应。
大会前夕,魔君的躁狂期突然发作了。
谢慈照例去看他,却只见到奄奄一息小狼,他皮开肉绽,柔亮的毛发被血糊成块,身体只有微弱的起伏。
即便如此,他还是聚起最后一丝力气朝结界撞去,洒落一地鲜血。
“你怎么了?谁能这样伤你?”谢慈惊慌失措地拍打着结界。
猩红染进眼眶,小狼嘶哑地说:“胸口,火在烧。好难受,死了算了。”
“你走火入魔了?”
谢慈犹豫片刻,似下了极大的决心,他咬牙道:“你再坚持一下,我想办法帮你。”
小狼缓慢地眨着眼。
“毕竟,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殊不知,这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千纸鹤载着清心护符落在心口,魔君悠悠转醒时,碧落宫已再无谢慈。
无人打扫的结界边,落叶层叠堆积成海。
他守在结界边枯等许久,想别扭地道出一句感谢,却注定无人回应了。
魔君自从能神游脱出结界后,就一直在寻找谢慈,可惜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他拷打了谢慈厌恶的刘胖子,惩戒了那些曾经嘲笑欺辱他的人,却半点也得不到他的下落——他们甚至完全记不清有谢慈的存在。
魔君翻遍了碧落宫的弟子名册,试图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奈何毫无进展。
就如汇入江河的水滴,他消失得干净彻底,仿佛不曾来过这个世间。
回顾谢慈其人,他坏得不过分,好得不彻底,连性格都如此中庸,此生最大的成就,就是强逼魔君听了他几年念叨。
魔君有些惆怅地想,是不是如果连我也忘了,谢慈就完全失去了存在过的痕迹。
后来他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姓谢,名栖远。
顾念回过神来,胸口随着呼吸起伏,莫名传来阵阵闷痛。
谢慈即愿意为救谢栖远以命犯险,就一定不会是困住谢栖远的那个“祂。”
那么他后来去了哪里,又为何会被抹除一切痕迹呢?
感受到谢栖远的目光直愣愣地落在自己身上,顾念抬手在他眼前挥了挥,“喂,你还好吗?”
谢栖远恍惚地捉过眼前的手轻轻捏了捏,触感温热而柔软,他突然一个激灵躲闪着松开,注视着顾念的神情都带了莫名的情怯与拘束。
找了那么多年的人可能就近在眼前,兜兜转转,相望不相识,却又被奇妙的宿命连在一起。
良久他才沙哑地开口:“或许有可能,我作为唯一记得谢慈的人,传输心头血的过程中,激活了你体内关于谢慈的记忆。”
顾念和谢慈分明有天壤之别,一个是根骨清奇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子,一个是资质平平受尽白眼的洒扫弟子,他们真的会是同一个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