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回家休息的周末,林霏开瘫在床上,却不怎么高兴,因为她要提前三个小时返回学校,在上了足足两星期课后,二十七小时的“假期”是如此的珍贵,现在却要被进一步压缩了!
唉,如果她在学校旁边的出租房里就好了。
本来妈妈要出差,说好了由爸爸送她上学,但是林修竹的画画班有个绘画比赛,下午一点就开始,正好跟她下午三点半上学冲突,爸爸没空了,林霏开就不得不跟着妈妈叫的网约车。
“我到时候自己打个车不行吗。”林霏开有点无语。
“哎呀,别那么多事儿,钱是大风刮来的吗,”林军有点不耐烦地说,“跟着你妈正好,她去Z市高铁站,顺路就经过你们学校。”
陈霞安慰她:“偶尔一次,又不是经常这样。中午想吃什么?妈给你买。”
林霏开气哼哼地选了个巨贵无比的火锅店,本来以为妈妈会犹豫一下,结果陈霞眼睛都不眨,答应得很爽快,到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吃饭时,她一边涮着毛肚一边说:“妈你中彩票啦?”
“啊?”陈霞愣了愣,有些无奈地笑道,“真要中彩票就好了,可惜天上没有掉馅饼的事。我这次出差有提成,回来还能再发点奖金。”
“哦——太好了。”林霏开美滋滋地把毛肚咽下去,又往锅里倒了一盘羊肉。
陈霞嘱咐道:“别跟你爸说啊,否则他又心疼钱。”
“放心吧,我知道。”林霏开眨眨眼睛,俏皮地笑了。
于是去一中的路都没那么难熬了,林霏开哼着不成调子的歌,踏入教学楼,轻快地爬上楼梯,悠扬的乐声由远及近,飘进她耳朵里。
等等,哪来的音乐?
林霏开循着声音找过去,是四楼走廊尽头的空教室,门没关严,里面传出吉他声,她悄悄在门口站定,探出半个脑袋——
江云归背对着门口,坐在后排的课桌上,慢慢地拨动怀中的吉他,金灿灿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江云归身上,不知名的曲调于他指尖跳跃,一下一下,撞击着林霏开的心弦。
心脏跳动速度渐渐加快,“咚咚”的声音仿佛天然节拍器。大脑一片空白,唯余拨弦声与心跳声同步。
直到江云归察觉到有人站在教室门口,放下了吉他,林霏开才猛然回神,有些尴尬地挠挠头:“那个……我不是故意偷听的,不过真的很好听。”
江云归跳下桌子,看表情,他并没有生气,只是无奈地笑了笑,打趣道:“我以为这个时间不会有人的……你是有突然出现在别人背后的爱好吗?”
“什么啊,当然不是,只有遇到你才会这样……”林霏开慌慌张张地解释,但是好像越描越黑了。江云归低头摆弄琴盒上的挂坠,她干咳一声,试图转移话题:“你刚才弹的曲子叫什么名字啊,我从来没听过。”
江云归脸有些红,抬头看了她一眼,又很快移开视线,说道:“没有名字,我随便弹的。”
“你,你自创的?”林霏开嘴张得比拳头还大,“好厉害……你是要参加元旦晚会的表演吗?”
江云归点点头,没有说话,林霏开笑了,很开心地说:“肯定能被选上的!这么好听——”
“表演节目不是这一首。”江云归红着脸打断她的话。
“哦,”林霏开又尴尬地咳嗽一声,“反正不管哪一首,都很美!”
江云归被她逗笑了,重新拿起吉他,问林霏开:“你想听吗?”
林霏开眼睛一亮,赶忙说:“好呀!”
于是江云归手指按在琴弦上,前奏响起,林霏开感叹道:“原来是这首歌。”她手按在桌沿边,用力一撑,让自己坐到课桌上。他们背对背坐着,教室后墙的黑板报已经模糊,乱七八糟地写着名字缩写、经典歌词、理想大学、加油口号,一层叠着一层,林霏开看得眼花,干脆闭上眼,随着渐渐升高的旋律哼唱道:“我祈祷拥有一颗透明的心灵/和会流泪的眼睛……”
一曲结束,林霏开睁开眼睛,红着耳朵对江云归说:“不好意思,没忍住跟着一起唱了,有点跑调。”
“没关系,很好听。”江云归把吉他放回琴盒中,拿起一块软布轻轻地擦拭。林霏开观察着他的动作,说道:“这把吉他用了很多年了吧。”
江云归擦琴的手顿了顿,抬起头说:“是啊,应该有十年了。”
“哇,你七岁就开始学琴了?”
“没有,是九岁,这把吉他一开始不是我的,”江云归犹豫一下,看了眼林霏开的脸,抿抿嘴继续说,“是一位邻居老爷爷,弹琴也是他教会我的。”
伴着冬日的暖阳,江云归慢慢地讲了一个故事。
江云归上小学的时候,他们家还在住平房,房子有些年头了,院墙上有个小洞,之前隔壁一直没人住,就只在洞口放了个铁皮挡着,最近才突然搬来一户人家,时间长了,铁皮也生锈,爸妈商量着,准备找个时间用砖头填上,结果还没来得及补,有一天,家里养的小狗顶翻了铁皮,跑到隔壁院子里去了,爸妈都不在家,江云归只好硬着头皮,自己去敲隔壁的门。
门开了,是个拄着拐杖的老头,看见江云归,很和蔼地问小朋友有什么事,知道是狗跑了,还让江云归进去找,但是他不敢进陌生人的家,老人看出来,也没有生气,帮忙把小狗抱出来,说等狗再长大点,可以给它栓个绳子,认家了就不会丢了。
爸妈下班回来,江云归跟他们讲了这件事,妈妈就拿着她自己烙的饼去道谢,回来的时候很高兴地说,这老头人不错,以后有空可以去隔壁玩。
江云归不知道他的名字,一直叫他韩爷爷,也不知道他多大年纪,应该五六十岁。混熟以后,江云归经常放学以后跑到隔壁写作业,因为那边更安静。爸妈知道老人家一个人住不容易,也经常往隔壁送点家常的东西。
韩爷爷家里有很多书,摆了满满好几柜子,江云归经常去翻,或者借了书回家看,在这方面他很大方,说借就借,也不担心江云归一个小孩,把书撕坏了。书橱上也不只有书,还有几张装在相框里的全家福照片,但是从来没见有孩子来看他。听爸爸说,好像儿子移民国外了,几年才回来一次,去年老伴走了,他就自己搬回了以前的平房住。
有一次江云归实在好奇,问他为什么不去国外,和儿子孙子住在一起,他脸色很难看,难看到江云归还以为他要发火了,最后却只是叹口气,说舍不得老家。
哦对,也是在这里,江云归第一次知道,他的名字可以算作是出自《醉翁亭记》。
刚认识不久的一个下午,江云归在大书桌上写作业,他们自己家里可没有这么大而平整的书桌,只有一个凹凸不平的小茶几,江云归趴在上面写字时,铅笔总是把薄薄的纸页戳出一个破洞。韩爷爷问他叫什么,听到“江云归”三个字后,惊喜地笑了,摸着胡子念出了那句“若夫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以前他一直以为“云归”两个字很普通。
那天也是个冬天,江云归照常过去,手里拎着妈妈新腌的咸菜,意外听到老人在弹吉他,那样的神态和氛围,一下子把小小的他迷住了。当时只觉得真酷,好听是次要的,主要是抱着吉他的样子太帅了,所以老人问江云归要不要学的时候,他想都没想就点点头。
其实真的开始认真学以后,就一点儿也不好玩,琴弦硬得要死,江云归弹不了几下手就开始疼,老人脾气很好,学徒犯懒不想练,他就自己弹,边弹边唱,有时候唱着唱着就哭了。
后来江云归上初中,为了去更好的学校,爸妈收拾着准备搬家。小升初的暑假,江云归最后一次去隔壁,去送爸爸在院子里种的生菜,老人很惊喜,拉着江云归问东问西,嘱咐要好好上学,还一定要把吉他送给他。江云归当然不好意思要——虽然确实很喜欢,推辞了很久,最后还是收下了,把妈妈吓了一跳,又拉着爸爸亲自上门感谢了一番。
江云归停下来,深吸一口气,看着他的表情,林霏开似乎预感到了故事的结局。
“初一那年,一个冬天,突然就听我妈说,他走了,好像是在家里突发急症,救护车来拉走,在医院住了几天,很快就去世了。”
一阵长久的沉默,林霏开望着窗外说:“你上小学那几年,他应该弥补了些遗憾,已经很圆满了。”
江云归笑了笑:“抱歉,一不留神说了这么多。”
“抱歉什么?我很乐愿听的,不过——”林霏开看着他,欲言又止,“我早就想问你了,但是,不知道这个问题你介不介意。”
“什么?”
“你的名字,是谁取的呢?”林霏开低着头问。
“啊,这个,这有什么值得介意的,”江云归挠了挠后脑勺,“是算命的给我取的。”
林霏开很惊讶:“真的假的?算命的能起这么好听的名字?”
“可能他不太专业吧,我爸妈花五块钱找的,”江云归红着脸说,“他们没怎么读过书,完全不知道《醉翁亭记》是什么,本来按我爸的意思,我应该叫江宇的。”
“江宇……”林霏开想象了一下叫这个名字的江云归,发现无论怎么样都很违和,差点笑出声来。
“你呢?你的名字,应该是你爸妈专门按那句古文取的吧。”江云归问道。
“确实是,我妈说她想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激动得两晚上没睡着觉,”林霏开点点头,“哦对了,我还有个弟弟,叫林修竹。”
“……茂林修竹?”江云归绞尽脑汁,只想起来这半句。
“对对对,你记性还挺好的嘛。”
“这名字,一听就是亲姐弟——不过你弟的名字没有你好听。”
“真的吗?好啊,爽了。有你这一句,哪怕是假的也无所谓了。”
江云归忍不住扶额:“我实话实说而已,林修竹,就是不如,林霏开,朗朗上口啊。”
林霏开笑得更加灿烂,江云归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拉上琴盒的拉链:“该回去了。”
“哎呀!都这么久了。”林霏开赶忙从桌子上跳下来,长长的马尾辫在空中晃动,画出一道漂亮的弧线。
江云归背上吉他,跟在她身后。